真正的書寫注定孤獨

書寫的感覺難以比擬。

書寫有些像走路。人在初出世時是不會走的，隨著骨骼的硬朗，從蹣跚學步開始，慢慢地變得穩健，既而能快步如風。至於競走運動員則更是不得了，他們簡直能走出招式與技術，走出強勁與水平。學習書法何嘗不是這樣？都要先找來范本——字帖，從一點一畫的描摹開始，逐漸將學習面鋪開，廣泛進入古人狀態，有的人走得更遠，奔向自由，成為我們心中的書法家。當然，行走之中免不了磕磕絆絆，免不了摔跤，但爬起來仍得繼續前行。

書寫有些像吃。人愈是年輕的時候，愈是貪吃。隨著年齡的增長，老來食量漸漸變小，吃得少了，但要求漸漸地具體了，知道什麼於我們有益，什麼於我們無補。你問長壽老人常吃哪些食品，估計大多會這麼回答：什麼都吃，並無特殊要求。看來，壽星們的胃都很堅強，隻有一個堅強的胃才能養活得了長久的健康。書寫也是一樣，好的字帖，是人參燕窩，若不及時吃下，豈不失去機會？至於臨什麼帖好，要多聽成功書法家的意見。他們是具備經驗的水手，經歷過風浪的考驗。我個人認為，名碑名帖經過時光大浪淘沙，是書法大家智慧的結晶，應該成為我們取法的對象。臨帖不怕量多，不怕面廣。經過烈火烹煮的滿漢全席，營養豐富，吃起來享受。

書寫有些像睡。小的時候，偶爾有了憂郁，或者遇上些小的病痛，母親會摸著我們的頭說，睡去吧。睡一覺也許就好了。臨帖是一種精神按摩，真的能幫助人克服煩躁，恢復精力。書寫者在與字帖的反復摩挲中，能聞得出古人書齋的墨香，看得見前賢清瘦的指頭，辨得清智者額頭的皺紋……一帖臨完，我們仿佛從酣睡中醒來，重又生機盎然。

書寫有些像搏斗。書寫有時就是同古代書法家爭斗。我們極盡全力想超越古人，古人則千方百計要把我們的探索與創新納入他的模具。在這種智慧的角力中，我們往往會敗下陣來，但我們的審美能力與技法修養卻在爭斗中漸漸提高。我們一次次在經典書法作品面前頂禮膜拜，一次次在美妙絕倫的筆墨跟前驚詫莫名。書法字帖像流派掌門人的秘籍，記載著絕世的功法。我們必須戰勝自己的怯懦，從匍匐中站起，勇敢地走近它們，通過細細研讀，琢磨其中的一招一式，悟出那些不可言傳的道理。古時書法家在高遠的天際注視著我們。他們是凝固著的燦爛，是一根不再升高的標杆，人人都期盼著從標杆上越過，但要想超越卻不那麼容易。作為書寫者，我們還處在不斷蛻變之中——蠶作繭自縛，可能並無出頭之日，蛹裡有可能飛出美麗的蝴蝶。書寫之中，我們往往被古人征服，但在較量之中，我們也蓬勃了自身，迸發出從未有過的力量。

書寫是一種孤獨。生活在孕育書法家，書法家也在尋找合適的生存環境，渴望一個寧靜的空間，懶得去湊世俗的熱鬧，在孤獨中點亮靈悟的火把，去迎接美好的未來。農夫隻有在孤獨中耕耘，才有好的收成﹔學子隻有在孤獨中寒窗苦讀，才能學有所成﹔文人隻有在孤獨中嘔心瀝血，才能創造出好的精神財富，書法家隻有在孤獨中磨穿鐵硯，才能成就作品的風格。

真正的書寫注定孤獨。書寫不宜在太快樂的時候進行，人在快樂的時候往往難以入古。快樂是一團粉紅色的煙霧，使人眼光短視，得意忘形。書寫也不宜在富裕的時候進行，富裕的膏脂多了，腦子轉動就慢了。古代書家以貧者居多，過飽者是不大懂得貧者的書寫的。

如果說臨帖是一種“積累”，那麼創作就是一種“燃燒”，也就是說，書法家一方面在“積累”，一方面在“燃燒”。書法創作與我們進行別的活動不同。書寫不僅可以抒發感情，寄托情思，更重要的是能給世間留下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