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稚英的月份牌中,我們看到女子坐火車,女子坐輪船,女子打高爾夫球。據杭稚英之子回憶,高爾夫球杭稚英從來沒有打過,也不知道打什麼。因此,我們在杭稚英的月份牌中看到打高爾夫球的場景中還畫有亭台樓閣。在亭台樓閣中怎能打高爾夫球?根本沒有那個生活,那是一個清晰可見的幻夢,一個日常生活的烏托邦。一個貌似寫實其實充滿幻象的軟普之夢。
在這幅著名的自行車女郎的月份牌中,將幻想潛藏於光天化日之下,讓幻象直接成為日常場景的軟普白日夢機制再次運行起效。畫面中自行車和女郎如同寬銀幕電影鏡頭,直接向觀看者扑面而來。轉頭微笑的女郎,鮮亮的緊身衫和紅色短褲,讓她的肉體呼之欲出,修長玉腿因為騎車而呈現十足的動感,腳下蹬著一雙白色高跟鞋,更讓人物、自行車顯出向上挺立的感覺。更為奇崛的在於女郎所騎自行車所在的空間,那是一片山林,背后是一片峭壁,而她腳下和自行車輪下的是一截貌似登山的山野台階。在一截截的山路台階上,由下往上,一個女子如何可能將自行車往上騎去呢?如同在亭台樓閣中打高爾夫一樣,這張山崖一側女郎騎自行車的逼真場景也純然是杭稚英自己腦中的幻象,是一種不存在的生活。一個陽光下的白日夢,一個日常烏托邦。但正是在這種充滿樂觀、夸張和喜劇色彩的軟普風白日夢中,現代世界的種種商品體系和生活方式直接以一幅幅東方肉身的逼真形式降臨和滲入到了1930年代中國人的感知和想象之中。從而也將他們的肉身和心靈塑造成了一種充滿現代感的物質和精神現實。
在這張杭稚英為廣生行的花露水、爽身粉等商品所做的廣告畫中,這種以商品的堆積來圍繞女性的畫面,盡管從設計上而言極盡軟普性的夸張和鋪陳,但從觀感上而言卻沒有任何突兀之感。畫幅中央的兩個女郎與四周包圍她們的那些美麗瓶罐之間,不再有1920年代那種仕女與商品的任何脫位疏離感。兩個女郎窈窕身姿和發型笑顏的時尚感本身,似乎就散發著花露水爽身粉的香味。女郎與周遭的商品有著內在的協調和一致,商品不再是侵入者,而是女郎自身欲望的延伸和指向,是其每日生活的趣味和風尚所在,就如同她們呼吸的空氣。
關於月份牌的軟普風所帶來的溫煦催眠感,讓我們再次從一個真實的遭遇來加以結束。那是多年之前,當時我還是一個三、四歲的孩童。在一個略帶昏黃的白熾燈泡的光暈中,一個人枯坐著等待加夜班的父母回家。在那個半小時都覺得異常漫長的年紀,被困在望不到盡頭的一片灰白枯等之中,我開始試圖讓自己入睡,以此來讓自己感覺輕鬆一些。但安然入睡需要平靜的心情和溫暖的想象,就像被母親放在搖籃中晃蕩和拍打一樣。當時的我迷迷糊糊卷在沙發之中,但孤零零一具小肉體一時也無法將自己催眠到溫暖鄉中。
這時,我抬眼間看到了一個溫暖的所在,那是角落中的一個紙盒子,整個盒子的表面卻似乎以一種最低的聲音往外散發著層層的光和暖意。睡眼朦朧地望著那盒子上的畫面,我似乎受到某種柔軟和暖的催眠,不知不覺地滑落到了睡夢之中。
那是杏花樓月餅的包裝紙盒,盒子蓋上一個明亮的圓圈裡有一個披著緋紅色衣衫的女人正踩在一朵雲上,她的衣裙和飄帶也都像雲一樣舒卷飄飛著。她的身后是兩座高聳雲邊的樓閣。而這個仙女飄然飛向的地方,是一座恍然就在天際湛藍處的宮闕。那個圓圈,既像是卡通畫中我們從遠處窺探一個場景時的鏡框,講述故事時的話框,也可能是那輪明月本身。我們在月亮的鏡框和故事話框中看到了嫦娥奔月。而在整個畫面的外圍,則是虹彩般顏色彩條拼接而成的彩框。盡管其主題是純然傳統的月餅與嫦娥奔月,盡管其畫面也是傳統的形象,但在視覺感和畫面框架設計中,這個月餅盒卻使用了極為現代的卡通漫畫的敘事視角和鏡頭感。從我童年一直到少年時代,這種印有仙女飄飛的月餅包裝盒始終都會在夏秋之際降臨家中,帶來某種溫暖和煦的光暈感和童年視覺的親切感。這份光亮和暖意來自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我家角落中的那個盒子正是杭稚英當年為杏花村設計繪制的月餅包裝沿用至今。
正如安迪 沃霍爾所說的,波普藝術就是喜愛事物的一種方式。而杭稚英階段的月份牌是1930年代的中國人初入現代世界時,對這個世界的商品物體系和時尚的熱情和想象。相對過於精英化的西方坎普藝術家和乃至波普藝術家,中國的月份牌大師有著更為天真、更為直接的眼光來觀看這個現代世界,也使用了更為爛漫、更為日常(而非符號化)的形象將現代世界這個消費品的烏托邦在白日夢的逼真場景中加以勾畫、落成和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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