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
爱叶三书法,不自今日始。
我小时候就畏惧练心练字,从家父到家祖都是讲究子弟要练好书法,藉以修心的人。他们两位对于书法的观点又不一样,让我夹在矛盾之中为不同的压力所苦。
家父要我练“颜”,“颜”字不管笔画多少,都一样大,缺少变化的快乐,他却说“书如其人”,要我从中理解颜鲁公人格威力。
家祖远在北京,他的看法令我终生受用,他认为孩子既要练字,就必须开拓眼界,主张我不妨多方面看看。于是给我带回来《张黑女》、《等慈寺碑》、《醴泉铭》、《石门铭》、《爨宝子》、《爨龙颜》和《米芾宝拓》……他三两年回来一次,他买得兴起,我却手忙脚乱。实际上我是看在上两代的面子才被动地练起字来的。翻开《爨龙颜》、《爨宝子》,觉得这两类字好辨,便即兴在新木板房子木板墙上大书“我们在家里,大家有事做”10个大字,挨了家父两脚(至今劣迹犹存)。
当时若有位高人开导开导,如家父的金兰之交。湘西大诗人大书家田名瑜(个石),家父没想到,田伯伯愿不愿意?这都是后话了。
如今老来,历代书法虽看过一些。然自己所书,仍近似80余年前壁上所书,是不成体例的。
“字”人人会写,要可观底是不易,人作书如注射荷尔蒙兴奋剂,容易顿生万丈豪情,忘记现实自己。关门愤笔,三月成家开个展,到处都是。所以得到几个教训:
一、自己说好,不算!
二、做了官,自己部下说好,不算!
三、朋友吹捧,报纸喧哗,不算!
四、名人名家只是某行业成就,所书仅有纪念或历史价值,无书法实际,远的有大师章太炎……不算!
广东自古就出文化高手,近代如邓尔雅、叶恭绰都是风神倜傥、成就辉煌的大书家。渊雅的学识,宽阔的人生经历,高尚的人格,是他们书法成就的根基。
叶三几十年来像钟表匠那么精确严格修炼他的书法。我们见面总是海阔天空说些好玩有趣的话,既不谈书也不谈画。实际上我晓得他在不间断地读许多今古好书,不停地弄他的书法。
叶三的书法正如古人认真的提倡,格局严谨,用笔郁沉,十分之讲究。在当今时髦的时代,不从流俗,循尚规矩,是少见的。
我是不懂书法的,有时也倚老卖老写几个字,像个撒赖过日子的流浪汉。但看到他的书法,心境却肃然起来,变成一个正经的人。他精研书法的严谨,像个潜心修行的和尚。
有的“沙尘超”似的书法家,搞得漫天飞沙走石,说的书法清规戒律镇服不少善男信女,好笑的是他自己一点也没有做到。
我们天各一方,有时夜半醒来,想到叶三此刻正在练字,登时眼前一个胖子灯下狂书的画面,十分好笑。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