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畫的不好”,這話我兩年前常常微低著頭對別人說,也常被人回復說謙虛,其實是真話。但這兩年說的少了,因為說多了,自信有損,氣氛也尷尬,銜接的話頭和解釋也麻煩。但我總是說不出“我畫了一張不錯的畫”,不是不想,是無法出口。指望未來畫出讓人信服作品的心思當然有,但首先想弄清楚,所做的東西憑什麼是一張值得稱道的好畫而不是一件垃圾。
可怕的是,一旦有了這種心思,心裡就會惦記,畫就無法天然而自信地畫下去,就會出現許多的疑惑,許多的反復和折騰,沒辦法。有時候,看著屋子裡放了一堆的畫框,嘴裡會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出“真是一種浪費”的話。甚至決定以后不再輕易畫太大的畫了。從環保角度看,畫大畫的方式確實很不環保。要砍伐樹木做油畫內外框,還要涂刷那麼多的顏料,再搞不清楚自己畫畫的目的,確實是值得謹慎對待的事情。
這些略帶悲觀的情緒倒也不是常有。許多的時候還是會很開心地在琢磨著畫畫,幻想著有一天能畫出有點意思,或者還比較過癮的東西出來。有次和同事喻建輝聊天,說到將來也許能把自己的畫當作給孩子的遺產,好像又找到了一個鼓勵自己認真畫下去的好理由。
回憶自己看似不短實際不長的畫畫經歷,似乎有些東西是有趣的,值得自己琢磨的。隨著時間慢慢的過去,似乎也可以變成供參考和研究的材料,幫著自己一點點弄明白這畫畫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人生中最初有圖像感的記憶仿佛是一個夏日的午后,也許才一兩歲的自己在一間幽暗的平房內,窗外樹蔭茂盛,枝葉競發,但一切都只是夢般的不可印証了。
在可以確認的真實記憶中,最早的畫畫行為好像是在上小學前,應該是四五歲的樣子,父母上班,兄妹不在,家中隻有我一個人。也是在下午,混暗的房中,窗外明晃晃地射入一束陽光,隻見空氣中有無數的微小灰塵在漂浮游動。我坐在大大的床上(也許我那時太小),手拿著筆,在一個本子上畫著連環畫。隻記得氣氛安靜,好像就有過忘我的體驗(現在人喜歡說物我兩忘)。具體畫的什麼內容不記得,應該是小人和故事,很可能是打仗,抗日戰爭之類的。現在想想最有意思的是那樣的一個下午,竟畫了整整一本的故事畫。那時,我沒有受過美術的訓練,但不排除自己看到過一些牆上的涂鴉或其他小孩畫畫。如果這個回憶確實的話,是否可以這麼說:至少有些簡陋的畫,是可以不用人教而自己想著畫出來的,或者說,至少在起初,畫畫可以是人天生的一種自覺或說本能的需要。
其他的事情乏善可陳。既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也沒有可以証明自己有畫畫天賦的有力証據。當然前前后后也有許多的記憶。其中有一個景象,是自己站在簡易樓的過道裡,看著黑黑的天空上落下暴雨。有鄰居家的大哥哥用白色粉筆在地上、磚牆上畫小人,一個圓圈做頭,幾根線作身子,簡單至極。不過在我眼裡,卻是活生生的,讓我感到神奇。那感受至今仍有印象。於是也就學著去畫這種“活”的小人。
小時候另外的一個怪癖是總喜歡自言自語,自己在腦中編排出一個個“逼真”的景象和故事,然后自己就做了導演,講著故事,還配上音。以打仗的故事為多,古今中外都有。那時候上下學或者玩也總喜歡一個人。假如逆轉時空回到我小時候的歷史空間,一定會看到一個形單影孤,常常吊著個眉毛,苦著個臉的瘦瘦的小學生,在上學路上,在廁所裡,總是嘴裡嘰裡呱啦地在自說自話講著故事,不時還夸張地發出“砰、啪”的槍彈聲,或者“篤篤”的馬蹄聲。現在想想,也挺神經的。於是把這種故事畫出來,編成小人書,也就成了自己的樂趣所在。
一個自我的世界是可以經過內心的想象建立起來的,而且,人可以獨自在裡面過的自在快樂,這是我小時候就知道的。后來,上了附中和學院,慢慢意識到,從幼兒開始的個體的人,從古至今群體的人類,繪畫都可以幫助意識的主體進行自我的對話,形成一個更豐富的內心世界,還能讓這種內心的對話更有趣,更形象。但究其所以,這個內在世界本身並不是依靠繪畫建立的。
一旦正經學習畫畫,並把它當作職業,就發覺這個世界和自己的內在世界有交集,也有很大的分離。特別是不明白繪畫為何,何為繪畫的時候,更是容易把畫畫當作外在於自己的一門技術。也就容易迷惘和失望。
小學之后,在初中美術組以及那些在西安美院附中、本科和研究生的日子,既給過我初學繪畫進步飛速時的興奮,也給過我在研究生畢業時漸趨強烈的那種畫膩人體后對課堂寫生模式的厭煩,堪稱美好、苦惱與矛盾摻雜。這段求學過程暫且略去。現在回想起來,我在學院學油畫時甚至沒有感覺到調顏色的快樂,更多的是膩味,也是奇怪和遺憾的事情。
由於有對素描習作和油畫人體寫生的逆反心理,1996年畢業到北師大當老師的時候,我甚至想忘掉自己曾經學過的讓我感覺不快樂和不自由的方法,看看能否重新回到輕鬆胡畫或無知的起點。
但對藝術魅力的體會,卻比在美院上學時還要強烈。當我第一次站在北師大的講台上,面對非美術專業學生講授公選的《美術欣賞》課時,看到的是一雙雙純真的眼,特別是當我感覺到當幻燈機在熒幕上投射一幅幅名畫時,這些眼睛裡放射出了對藝術真正贊賞和感動的光華,我深為之震撼。第一次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學美術真的有意義,真的有價值。也第一次從心裡感到,專業科班的未必一定能體驗到藝術的好處,非專業未必就不能。
那時候不了解學問,更沒有學科和研究的概念,一心覺得學純繪畫的如果去搞理論研究,就算是轉行了,也完全沒有必要。
讀書太少,思想就狹隘,由此可見一斑。
畢業當年還是想畫畫的,於是在北師大集體宿舍裡支起畫箱,懷著去掉太多專業想法、回到零點的期望畫些小畫。但狀態一直很不理想。於是持續地迷惘著。
期間,也曾關注和接近過當時的“前衛”和當代的自由藝術家。稍稍接近了這些哥們幾次,卻覺得他們的狀態肯定不是我所要追求的感覺,盡管說不出所以然。於是重新回到孤單。
就這樣在搖擺和迷茫中,漸漸地為了適應環境,改善生活,自己畫的越來越少,雜事卻越來越多。當時,北師大尚未招美術專業本科生,學科的邊緣化也多少影響到自己的自信和動力。隨波逐流的感覺越強,創作的指針擺動的頻率也就越慢。
但這種相對停滯給我的好處是,當我缺乏畫畫的環境,才真正意識到畫畫對我有多麼重要。終於,畢業兩三年后,我不再膩味任何樣式的畫了,也不再期待忘掉曾經學過的任何東西。我感覺畫畫對我越發親切自然了。繪畫的缺失讓我渴望畫畫,同時慢慢讓我理解了有些在自己意識中生根的知識是不必要刻意去掉的。畫畫的快樂正在慢慢地重新回到身體裡。
實際上,正是不間斷的學習和思考幫助人在意識中建立起畫畫的意識,特別是美術史的知識,讓學畫者體驗到繪畫諸多的妙處。繪畫歷史的撰寫,那些重要畫家和他們的作品是不可或缺的最基本的素養。其次就是對繪畫時一般要進行的連續動作,以及觀察、表達的通行規則越熟悉越好。但這些基礎畢竟還是由畫家持久的個人心氣左右著。
思想在歲月的流逝中繼續一點點地變化。看西方大師們在美術史上留下的經典原作曾經是我心中的結。這個結從我上附中開始,就因為始終沒有機會盡興地看畫冊和畫展,而深埋在心底。看大師原作,認真學習(最好掌握)西方藝術大師的技巧成了一個潛在的願望。但這個心結卻在我2006年夏天去希臘訪學和歐洲考察的一年間也得到了化解。走過盧浮宮、烏菲齊、奧賽長長的廊道,眼睛掃過無數在心中神聖無比的畫作,心裡想的卻不再是美術史,而是人。一種更強烈的感覺從內心生成:畢竟這些都是過去人畫過的東西,畫出我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從此,我開始懂得用平常的眼光去看這些大師名作,以及大師之外的無名畫家。技巧褪去了神秘,開始變得更為親切和有趣﹔大師少了些威嚴,越來越像朋友﹔美術史多了些人文性,變成了求証自己感覺,尋找與自己觀念和感受類似的“我的知音”的好資料。與此同時,也越來越清晰地看出美術史是怎樣被人們憑著自己的主觀認識,根據自己的喜好和觀念結構,從浩如煙海的人類制成品中挑選代表作,組織、編排概念並自圓其說地描述出來的。
美術史心結的消除並不意味著對大師們不再欣賞,相反,我覺得自己與他們貼的更近,更喜歡他們。但這種喜歡不再是崇拜。自己也不再期待成為一個能夠寫進美術史的“讓別人欽佩”的畫家。想到這裡,自己都會開心地微笑。放下這種心結的輕鬆和愉快,以及這種愉快帶來的對繪畫樂趣的重新獲得,是從前咬牙切齒、奮發圖強地想要投身藝術,改變或創造新的美術史的自己所無法想象的。
到目前為止,自己是業余畫畫,職業教書。但內心的理想更盼著早日退休,這樣能多一些時間和空間留給自己,心無挂礙地畫畫。給我安慰的是,中國古代很多的畫家,特別是文人畫家,原本都是業余畫畫的,或者說,不靠賣畫生存。這樣一來,又給自己找到了更多榜樣,可以心安理得地自在而獨立地畫下去。事實上,隨著對中國畫理解的加深,我對中國式“藝術家”(實際上,這些文人畫家從來沒有把自己當過藝術家)生活方式的喜愛在最近這五六年變得越來越強烈。
生物尚且提倡多樣性,何況人的藝術觀念和創作追求。而我所形成的個人對藝術的看法(說的更重一點是信念)毫無疑問更側重人和生活,而不是為了追求藝術史上的英雄主義。但這種信念需要細節的完善來落實,才能讓藝術玩的過癮,玩的盡興,活得開心。這些細節隻有講究文脈,品味傳統,才能實實在在地有韻味,有嚼頭。每個人的文脈和傳統都可以不一樣,隻要注意觀察,尊重自己內心的感受,學習和生活的機緣自會帶每個人走向他該有的歸宿,這就叫造化。
關注業余和自己的內心,並不意味著對社會責任的淡漠。現在越來越感到,人可以同時畫出兩種繪畫,一種是很私密的,隻為自己、知音和好友畫。另一種則為社會和大眾而創作(或者叫策劃實施),前者重點在個體體驗的過程,后者重點在觀念與信息的社會傳播和相互交流。我不再以成為成功而職業的藝術家作為目標。特別是漸漸領悟到,職業藝術家在當下時代中,需要舍棄相當部分的獨立性,向市場、政治和其他非藝術因素作相當大的妥協。沒有足夠強大的氣場,是很難把控的。於是,走入職業似乎比以前需要更多的修煉才行。
一個人一生可能始終隻在畫著一張畫。一個人可能隻真正相信他自己肉身所能切身感知的東西。既然一個人的壽命是一定的,一個人的肉體所佔空間和感知能力有限,又何必著急,讓上天決定最后的藝術命運豈不快哉。
與此同時,由於自己在近四年做博士學位論文的緣故,比之前更多關注藝術的媒體性。也啟發我從“人的一種活動”去看待繪畫。
把繪畫看作行為的好處,是可以將人的動機、謀劃、選擇、步驟、制作以及最后的交流、展示、反饋,甚至一生所畫的東西,堅持的追求,看作“一輩子的事”。也可以減弱技巧、材料、媒介與自我、人性的隔膜性,有利於從人性和自覺的感知或者說觀念出發,考慮哪種技巧更適合自己。
畫畫理由充分,因為畫是人的本能。快樂存在於畫(整體意義上)的行為之中。而畫的存在有任何的可能性。對我來說,作為動詞的畫是一個思考的過程,感覺的過程。作為名詞的畫,則事關個人趣味和自我的身份認同。畫好之后的傳播與交流則顯示了繪畫與社會的關系。我也需要改變自己很少交流的懶惰習慣,因為交流是必須的,同行者的意見和知音的尋覓是重要的。
有這樣的上下文背景,關於為什麼畫、什麼像畫,也就漸漸有了一些想法。包括對現在的畫壇時局,靜靜旁觀的同時,內心也希望有更多的中國藝術家能更自覺地看淡西方藝術體制,減少拼命爭一個“國際”名分、掙一點“世界”意義的習慣性願望。當西方世界不再是唯一的他者,他者可以是反思的自己、陌路的同行、鄰邦的小國,甚至野生的獸類時,中國的畫家才可能會真正自信起來,用更沉靜的心態體會自己和自己所在群體的心靈與情感,針對自己的情境,畫自己該畫的畫。
讀“石濤畫語錄”時,我很高興,因為自我感覺他對畫的感受與我相似。且不管他的“一畫”原意是否是我的一畫。我覺得石濤對個人自身感受的強調不止是一般意義的領悟。畫畫,隻要沒有失去感受,一切都有希望。
讀黃賓虹的這段話,也讓我心有戚戚焉:“士夫之畫,華滋渾厚,秀潤天成,是為正宗,得胸中千卷之書,又能泛覽古今名跡,爐錘在手,矩矱從心,展觀之余,自有一種靜默之致,扑人眉宇,能令睹者矜平躁釋,意氣全消。” 深入我心!
最終,還是希望畫出石濤一樣自由而有豐富感受的畫。
本來是為這本畫冊寫個序言的,最后變成羅裡啰嗦,夾敘夾議的一篇雜亂文字,始料未及卻也有些意義。畢竟有機會靜下來想想自己畫那些畫時的語境,對以后是有用的。
但要小心,因為說得越多,畫的就越少。少說多做才好。
甄巍
2011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