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箴(以下簡稱邵),江文湛的展覽在北京引起了注意,不少中國畫家都對他的畫感興趣。西安目前有幾位值得注意的畫家,“長安畫派”近年來很有影響。以石魯、趙望雲為代表的長安畫派,到了80--90年代又產生了一批新人。西安有一種文化氛圍,到西安就會感到很深厚的文化傳統,古代的文化遺址、豐富的藝術遺產,無形中給藝術家以很大的影響。我最近匆匆寫完一篇文章,是為與紀念潘天壽有關的20世紀中國畫問題研討會寫的,主要是談西方現代主義沖擊下的中國畫。近來中國畫受西方現代藝術的沖擊很明顯,在這個沖擊之下產生的現象之一是解構中國畫的傾向,在80年代中期是以谷文達為代表,按照西方現代主義甚至是后現代主義的觀點,以破壞的方式,把中國畫原來強調的東西,線條、書法入畫等審美觀點,加以解構破壞。他的膽識和能力在解構中國畫的一批弄潮兒當中是較高的,在后來追隨他的人中能超過他的並不多。但中國畫的傳統很深厚,要動搖其根基是不容易的。他的解構成果並不值得贊賞。很多人都想破壞傳統文人畫的系統,並不容易。另一派是用現代西畫來補充中國畫,可以說是中西融合派中偏西的。如吳冠中,他反對唯筆墨論,認為撇開畫面效果光強調筆墨沒有意義,他的看法有一定代表性。他重視畫面整體效果,中國畫論強調畫家要遠取其勢,近取其質,也強調要有整體效果。吳冠中的筆墨並不是很好,但自成一派,在中國畫中代表一種革新趨勢。他用在西畫方面的知識和修養來補充他的不足。他所以自成一派,除了西畫的基礎外,還有其他的中國傳統文化的修養,他的文學修養,他對故土的愛,都是使他成為大畫家的不可或缺的因素。從歐洲留學歸來的吳冠中以生活在這塊熱土上而感到自豪。他說,如果留在巴黎,加入那些在西方成名的中國畫家行列,他也不覺得驕傲。第三派是中西融合派中偏中的,最突出的代表是周思聰,雖然她贊賞年輕人的革新,但她始終堅持自己的畫法。江文湛也屬於中西融合的類型,在他的創作中中國傳統的東西很多,又比較現代,使傳統的東西產生現代的感覺。西方現代藝術的精神是自由的創造,這種精神與中國傳統文化結合起來,就會產生了不起的效果。他在西安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感染,又吸收民間藝術,使得他的藝術面貌就大不一樣。他放得開,又不受規矩的約束。他畫得大膽、自由,又不越矩,是很值得注意的。
江文湛(以下簡稱江),我想先談談對解構的看法。民族文化是解構不了的,它是深厚積澱的歷史。為了使傳統文化能更好地延續,在局部地方或對某一藝術品種進行改革,使其獲得新的生命,這種解構是必要的。谷文達的東西是在開放初期,那時大家對西方的文化有一種新鮮感。谷文達的傳統修養很深,他對石濤就很有研究。他現在作為旅美華人藝術家做了很多工作,他在國內的解構沒有可能,到國外后,是否能把中國的文化帶入西方的潮流,我看也不可能。中國文化的發展還是應該在本上。從局部來看,中國畫似乎還不具備變法的條件,不象四王、石濤那個時代,他們的變法有深厚的傳統功底。但現在的中年人、青年人,傳統的修養太淺,談解構是不成的。85思潮也好,中西文化融合也好,首先是把握藝術本質,我們對藝術的各種理解,如成教化、主體精神、自我宣泄等等。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抒發自己的內心世界和感情,這種抒發應該是非常自由的。人的本質很重要的一點是喜歡自由和舒展。社會首先對人性是扭曲的,但又是必要的。人的自由的本質就是從繪畫上宣泄出來。通過繪畫說明我的觀念,宣揚社會風尚,描寫一段情節,講一個故事,這都不是根本,根本的是宣泄一種情緒體現一種美感。花鳥畫走過一段彎路,為政治服務。如畫魚,要寫公社的魚塘。繪畫有獨立的審美價值,筆墨色彩線條本身的審美獨立性。遠看有一種勢,近看每一筆有色彩的融合,有水暈墨彰的效果,使審美的天地更廣闊,不是象旅游一樣,由別人導游。花鳥畫由人自由的想象,象音樂一樣,我不喜歡模仿的音樂,如百鳥朝鳳,我喜歡二泉映月,人生的全部酸甜苦辣都在裡面。水墨畫的筆墨就是這種對應的關系,把筆墨拿過來,抒發我自己的情緒,真正抒發了,就有真實的感情,就有各種變化。社會閱歷,感情生活是非常豐富的。雨果說,比大海浩瀚的是天空,比天空浩瀚的是人心。不同的機遇,不同的閱歷。都有不同的情感。詩人也是如此。
邵:我補充一點。一方面,人性受社會的規范和約束,藝術宣泄人性,表現人性的需求。另一方面,藝術有社會性的一面,這種社會性或大眾性很自然地寄寓在審美的感情之中。你是個花鳥畫家,要花鳥畫簡單地為政治服務是很可笑的。花鳥畫不能片面強調政治性,如果認為齊白石畫的《祖國萬歲》就是無產階級的,那麼他畫的其它花鳥畫難道是封建階級的嗎?不能那樣說。關於形式與技巧,我想說點意見,有些評論家認為,現在強調藝術的形式技巧風格已經過時了,我不同意這種意見。實際上,我認為中國藝術從80年代中期以來走過一段彎路,其中值得吸取的教訓之一就在於否定風格,否定形式與技巧,否定審美創造,而去講觀念、講“語言”、講哲學。油畫如此,中國畫也是如此。我想有人講解構,是因為受西方哲學影響,而另外一些人,恐怕是想走捷徑,因為他們沒有掌握技巧。西方現代主義是從傳統走過來的,從印象派、后印象派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中國在80年代初期是一個很好的時期,擺脫藝術教條主義,撥亂反正,關注現實,研究藝術規律,重視藝術創造,出現不少好作品但可惜這個時期很短,西來文化思潮一沖擊就亂了,就一窩峰學西方現代派,模仿別人。
江:中國筆墨有非常深厚的傳統,非常講究,主要體現在書法上,非常嚴格,如草書,拐彎的角度錯了,草乘使轉不能成字,孫過庭說的。寫字的頓挫都非常講究。筆墨的獨立的審美價值有一個很怪的現象,十八描是說的人物畫技巧,原來是一種美學命題。用行雲流水來表現人。中國畫家對中國筆墨要作大量精密的研究,它有很深的內涵。不是畫什麼象什麼,質是美學的質。中國畫家要下大功夫來研究中國的線和筆墨。中國筆墨發展有初期階段和成熟階段。魏晉的書法最好,象小孩犯錯誤一樣,很可愛。石濤對書法的論述是情緒化的,芥子園講的東西是規范化、程式化的,石濤把筆墨情緒化了,情緒化了就推進了筆墨。現在要求新的筆墨形式,老眼光可能會說我的筆墨不對,但筆墨也要發展。宋代繪畫到徐渭就有很大發展,徐渭的筆墨並不講究。筆墨問題的難處是把充沛的感情畫到紙上后,那時就顧不上筆墨了。
邵:繪畫講究感情和理性,西方繪畫也有感性派,理性派。相比較而言,李可染是理性派,傅抱石是感性派,我看江文湛是感性派。理性派中必須有非常新鮮的生活感受,李可染的畫是很程序化的,但他的生活感受是很新鮮的,所以感情很充沛。感情派也必須有理性的精神,失去控制就不行了。江文湛作畫隻能小醉半醉,全醉就不行了。
江:我在平時對繪畫的規則思考得很多,這個功夫是不能少的。畫理、章法都是理,規律性的東西不研究不行,進入創作時這些東西都到后面去了。
邵:必須要用自己的眼光和自己的感情作畫,要與生活原形拉開距離。我們現在很多的畫缺少想象力,重復原形。毛澤東同志說,藝術源於生活要高於生活,不是根據生活的原形來“依樣畫葫蘆”。我們的藝術現在太拘謹,這不是寫實和抽象的問題。就象你說的,要放
開畫,調動潛意識,調動潛能,發揮想象力和創造性,生活是豐富多彩的,藝術表現同樣應該絢麗多姿。
江:生活的積累有兩方面,一方面是社會生活、感情生活,塑造一種感情樣式,加上先天的個性。另一方面是對表現對象的了解,對象的結構、生態、生活習性、情態,一定要了解,了解后才能准確地把感情表現出來。賦予荷花高潔的情操,先要了解荷花,它的生態和結構,否則成了南轅北轍。還要帶著情感去看待事物,一花一葉總關情。這是我們藝術創造的孕育過程。花鳥畫和人物畫不同,寫意與工筆也不同,未成曲調先有情,這種情是朦朧的。如畫荷花,先只是一個趨勢,著筆后才知道怎樣畫,有時都改弦更張了,將錯就錯,歪打正著。有能控制的,也有不能控制的。
邵:過去有位海外畫家認為,中國畫論強調創作者要胸有成竹的理論導致中國畫創作缺乏生氣,這種批評其實是不對的。中國傳統繪畫中的胸有成竹和臨場發揮是不矛盾的,調動潛意識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胸有成竹”是講創作者對生活的認識積累,是說創作者在創作前心中有數,對未來的成果有成功的預感。當然不排斥臨場的變化,對事先的預想的否定和改變。水墨的臨場發揮很重要,這就決定性了它的獨一無二性和不可重復性。中國畫是非常情緒化的藝術,感情是不能重復的,畫作也不可能重復。此外,中國畫家要研究創作心態,要有平常心,不要急於求成。還要有自信心,既然打仗,就要取勝。聽到人家說不好之后,還要敢於畫。畫家能處理即自我肯定和自我否定的相互關系,很不容易。趙無極在他的自傳中談他畫抽象畫,一會兒覺得畫得很好,過幾天又覺得不行了,在這種狀態中徘徊、思考和探索,終於取得成功。他對自己的心態分析得很中肯。一個能在自我否定之后,以更大的力量投入創作的人,未來的成功是可以期待的。
江:平常心就是不要急於求成。昨天覺得是對的,今天看不行了,這是自我否定。還有個人語言圖式的問題,個人的面孔和聲音。一般情況下這些問題不是很清晰的。中國傳統的繪畫教學是師傅帶徒弟,先生帶弟子是要學生遵循他的方法。尋找自己的語言很難,要尋找機遇。個性鮮明,和自己的內心吻合,這就要破壞一些傳統的東西。要大膽畫,“亂”畫,擺脫規范,這種實驗並不是為了得到一張成熟的畫,但實驗多了,可以把特殊的東西變本加厲地強化出來。我有個同學,在太白山一呆就是13年,調回西安后,畫的東西很有特點,細筆碎筆,很有生活情趣。我勸他變本加厲去做,在西安還沒有這種密體山水。長安畫派后的中年一代,圖式離不開點線,我想語言圖式要靠自己去找機遇,找到后要完善它。
邵:吳冠中說要畫出錯覺,不滿足於完全正常的感覺。江文湛的畫很有個性,有創新的藝術語言。他雖然不太關注大眾對作品的反映,但雅俗共賞,群眾看得懂。群眾看不懂並不是對畫家很高的評價。
江:再講一點,邵先生說我的畫是雅俗共賞,但不是我的有意追求,應當說是中國人共有的審美心理。專業畫家看了歐洲繪畫也非常激動,如果全民都能看懂畢加索的畫,中國畫就可能發展到非常抽象的地步。我還沒有完全把中國人的文化心態和審美心態表現得很夠。八大山人把中國人的文化心態和審美心態深化了,表現到相當高度,我還有待於去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