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材和主题是画家们创作中的日常话题,而古代的中国画家则难得说起。当然题材总是有的,主题也总是存在的,只是不消说或者不易说而已。我一直爱好读点古诗词,长期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这类大白话的妙处捉摸不清,历来评诗者都同声称好,但终究还是“好在没法说”,这大概就是中国文艺的共同特征。后来我偶然把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李易安的“应是绿肥红瘦”、蒋捷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联系起来,发现他们表现的原是同一个主题:“流光容易把人抛”!池塘、春草、海棠、樱桃、芭蕉都是目之所击信手拈来的,可以是它们,也应该可以是别的什么。可见意有所欲达,则眼前万物揽而被之,无不如意也。我从这里仿佛悟到中国文人写意画观察和表现方法上的基本特征:不是触景生情,而是移情及物;我是主动方,物是被动方。
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以雅文化为主流的文化,而文化精英及其成果又无疑是雅文化中的标志或典范。特别是隋唐开设科举以后,千馀年间,造就了一个无处不在的庞大文人阶层,他们中一小部分金榜题名踏进仕途,更多落第者则依然过着平民的生活。但无论身份地位何等悬殊,由于接受过同样文化经典的长期教育熏陶,构建与自然、社会、他人的和谐关系,始终是他们共同的社会责任和文化理想。中国画(尤其是中国文人画)就是在这样一个特殊阶层参与或引导下,肩负着这样一种社会责任和文化理想建立起来的。因为她不同于西方贵族艺术的性质,所以能获得社会的广泛认同,绵延传承,终究没有消亡。
从清末废除科举以后,传统的中国文人阶层至今消失殆尽。传统的中国画还能一如既往地绵延下去吗?面对历史和现实,我曾感觉迷茫。这时我又想起被某些学者称为“中国文人画最后一位大师”的潘天寿先生。为什么说是“最后一位”?是潘先生最后受过科举时代的文化教育和熏陶吗?不对。潘天寿先生基本上是新文化的教育氛围中成长起来的,但他的绘画作品和理念,又确实浸渍着深厚的中国文人画传统。我于是记起潘先生向我提到他曾使用过的“懒头陀”、“懒道人”、“懒禿”等别号时说的话:“我的旧学功底不好,所以那些年就得抓紧时间补课。其实我并不懒,只是画画少了。”他这里讲的“旧学”,就是经史子集等中国传统文化经典。这些古代典籍浩如烟海,想来潘先生不会全读,也实在不可能全读,他曾坦言“诗经我没有好好研究过”。潘先生曾提出“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画画”的主张,决不是一时戏言,而是由衷的感受。这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作为一位有理想、有抱负、有责任心的中国画家,须得在传统文化方面下些必要的功夫;在阅读文化典籍中,不在数量,而在质量,不在词句,而在精神。对于新时期中国画家们来说,这应该是可以做得到的。既然如此,又凭什么断定潘天寿先生就是“最后一位”呢?我们可以低估自己的能力,但没有理由低估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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