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古畫多了,發現傳統文人們的靈魂都棲息在書畫裡,他們在畫裡秋江待渡、臨泉聽琴、漁舟垂釣,那些龐雜的詩詞、話本、雜劇,不過是他們的世俗生活。
書與畫,當然離不開紙,沒有紙,何來書畫?
無法想象畫在電腦中的墨筆畫,也無法想象寫在IPAD上的行書楷書,如同我沒法想像有一天沒有了紙,隻能讀電子書一樣。
多年來讀書,養成嗜好,總要先翻開書本深嗅一番,然后,手指輕輕摩挲紙上字行,茗茶開燈,閱讀。如閱讀一個人。我迷戀紙張的氣息,那是每一本書獨特的體味,體味是不一樣的,草多一點的紙,味清﹔墨重一點的紙,味沉﹔裝飾多一點的圖紙,味熏……
晴雯喜歡撕扇,我舍不得撕扇,卻舍得撕紙,裁一角好紙,愛之愈深,撕之愈切,找個人僻處,點點輕撕,聽它幽微的吟鳴,看它斷裂處參差的纖維,酒醒客散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
出門旅游,我的行李箱中,基本隻會多一樣東西:紙。偶遇手工紙作坊,像遭逢一場艷遇。記得那年在麗江,買得一本手工東巴紙,原料採用高原“彎呆”灌木,燈黃的紙內夾入麻纖、干花。東巴紙有點像我收藏的另一本埃及莎草紙,有種原汁原味的粗拙,那些植物,你不用摸,瞅瞅,即能條分縷析,躍然紙張。
古人惜紙,家中壁上有“惜紙龕”,古埃及人更惜紙,唯有貴族,方有用紙的權利。紙,是一種儀式。它不單是文字的載體,居室,更是對文字的鄭重與敬畏。我從前總認為儀式多余繁冗,現在慢慢體會,儀式,隆重緩慢,是內容的一部分,甚至是內容的全部。
想想看吧。在一張微溫,用植物制成的紙上,抒下一行行字,寫下一幅幅畫。恍若置身大自然,恍若著了長衫披帛的詩人,立於草木天地間,句未出,意已洶涌。文字們天生敏感挑剔,也唯有這些自然純淨之物,方可入了它的眼與心。
所以,我無法讀進電腦屏上的文字,它們生硬,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從這塊屏幕迅換切換到那塊屏幕,它們不是屬於我的文字,它們只是順路流浪到我家門前,渴了餓了,敲門向我討一碗水一缽飯。
難怪有人說我固執。
那就繼續固執吧。若是上天再許我一門手藝,我要學會造紙,越笨拙原始的那種越好。
要造什麼樣的紙呢?我要用楓葉紅豆入紙,寄我的相思﹔我要用杜芷江蘺入紙,吟某種清揚﹔我要用梅花竹片入紙,頌你的高潔……
我不喜歡那個女詩人薛濤,卻十分羨慕她的手藝,我甚至會隻給你寄一張紙箋,其上,不著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