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文人畫在現代社會如何延續和發展,是我國文化界特別是中國畫界面臨的重要課題。在20世紀,傳統文人畫走過了一段坎坷的歷程,它的藝術價值逐漸為大家所公認。但對它的現實意義至今還有人持懷疑態度,因為受西方現代激進主義觀念的影響,人們習慣於藝術變革的思維,總以為藝術不斷要走革新之路,傳統繪畫形式語言一定要與時代同步。用這種方法看傳統文人畫,必然會指責它與急速的社會變革脫節。殊不知藝術與時代同步,這是指藝術的整體面貌及內在精神而言,具體到一些傳統的藝術門類,如傳統戲曲、傳統文人畫,因為表現語言有相對穩定的程式,它們如何適應新的社會環境,以及新的社會如何接納它們,需要有個過程。在“革命”和“戰爭”年代,因為提倡藝術為政治服務,傳統文人畫的意義一度被“遮掩”,一些人甚至對文人畫錯誤地進行“批判”,是當時歷史的局限。進入和平與建設時期,傳統文人畫所包含和崇尚的和諧與仁愛精神,對現代文明社會的建設和對人民文化素質的提高,顯示出不可低估的積極意義。近十多年來,隨著我國社會現代化步伐的加速,人們越來越感覺到傳統文化精神的可貴,並且強烈地感覺到,由於傳統文明的匱乏,使當下社會失去某種平衡感,從而阻礙著社會健康、有序地前進。這時,首先在知識界出現復歸傳統和提高文化自覺性的呼聲,便不是偶然的了。上個世紀80年代末,在內地涌現“新文人畫”思潮,便是對長期流行於畫壇的否定文人畫的觀念的反撥。很有意思的是早在70年代,在台灣就有一些對傳統國畫藝術深有研究的畫家舉起了“新文人畫”的旗幟,其代表人物之一便是曾任台灣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的江兆申先生。不論在內地還是在台灣,“保守的”新文人畫思潮的出現都是緊隨激進的西化思潮之后,這一點也頗發人深思。
不過,不能不指出,被稱為新文人畫的這一潮流中的現象相當復雜,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魚龍混雜,至少在內地是如此。其中原因不言而喻,戰爭、政治運動和“破舊立新”的激進思想,尤其“文革”運動,使兩代人對民族傳統喪失了感覺,文人畫賴以存在的根基—儒道釋的思想基礎和傳統的審美理想被動搖,至於文人畫的筆墨技巧對多數青年人來說也頗為生疏。在這種情況下,以青年畫家為主體的新文人畫創作必然存在著不少缺憾,其中最主要的問題是文人畫不“文”。其原因在於不少藝術家缺乏應有的文人修養,也就是缺乏陳師曾先生在《文人畫之價值》一文中所指出的“人品、學問、才情、思想”這四大要素的某些方面。當然,這裡說的文人“修養”的內涵在今天可能因為時代的變遷而發生某些變化,但它們的基本要素和品質應該是一脈相傳的。盡管新文人畫潮流有天然的缺陷,但它對人們認識文人畫的價值與意義起了有力的推動作用。同時,還必須指出,在新文人畫思潮中涌現出來的有些藝術家,本來就具有扎實的文人畫功底和修養,而經過艱苦的研究和實踐之后,在藝術創作上更上一層樓,取得了杰出成就,這裡要討論的陳玉圃君就是其中的一位。
現在任天津南開大學東方藝術系教授的陳玉圃,1946年出生在山東濟南。他自幼愛好繪畫,少年時代曾是著名畫家黑伯龍、陳維信先生的入室弟子,學習山水。1980年,考入廣西藝術學院成為中國畫專業研究生,師從黃獨峰教授。陳玉圃以山水畫家聞名於世,但也從事花鳥畫創作。他的作品具有堅實的傳統文人畫功力,筆墨洗練,畫風自然洒脫,格調清新、高雅,深得傳統文人畫之真諦。與一般同代畫家相比較,陳玉圃的水墨藝術具有空靈、清寂的境界,沒有絲毫的世俗浮躁之氣。這固然與他的個性有關,但更重要的是,長期以來他潛心老庄與佛學,靜心養性,融禪意與虛靜之氣於水墨之中。而這一點,對於從事傳統水墨藝術創作的人來說十分重要。因為傳統水墨藝術從本質上說是建立在虛靜審美理論基礎之上的。老子的“滌除玄鑒”說是要人們洗清頭腦中的塵污,即除去一切私心雜念,以保持內心的平靜和安寧,去關照和接近“道”的本質。古人還說:“去欲則寡,寡則靜,靜則精,精則獨,獨則明,明則神矣。”(管子:《心術篇》)認為無私欲而走向虛靜,才可能專心致志,達到最高境界。至於庄子關於“道”的思想,認為最高層次的美在於“道”而不存在於現象界,以及他的關於“得至美而游乎至樂”的人才是“至人”(庄子:《知北游》)的見解,對於“虛靜”美學體系起了奠基作用。后來歷代許多學者結合佛學禪宗,對虛靜與藝術創作的關系,都有許多精辟的論述。
陳玉圃是有國學基礎的藝術家,他博覽古書,精讀古人畫論,深究畫理,同時以沉潛的心境勤奮地實踐。他從傳統走來,但不為傳統陳規所束縛,而是體悟、領略其精神,結合自己對自然的細心觀察和體驗,從事水墨創作。當然,他的繪畫語言採用的是“古體”,以線的勾勒為主,兼用點擦皴染。從事這種“古體”的水墨創作的人,除了要有全面的傳統文化修養外,還要有扎實的書法功底。“古體”的水墨畫,對當今社會的人們尤其是青年人比較陌生,以至有人產生誤解,以為它們離時代太遠而不合時宜。其實正如前文所說,生活在高速節奏的現代社會的人們,在繁重的工作之余,在身心疲勞的情況下,是可以在這些講究寧靜與和諧的水墨藝術中找到精神慰藉的。當然觀眾閱讀和欣賞這種古體的藝術,要有文化、藝術知識各方面的准備,但“閱讀”即“看”這些作品本身的過程,是最好的一種准備,因為多看這些原來比較陌生的作品,對觀眾審美水平的提高會起積極作用。這種古體的水墨藝術對當今社會的意義,還在於它作為一種古典藝術的表現語言,決不能因社會現代化的步伐而中斷,這是文明社會的基本法則。它的精神和技巧應該得到繼承和發展,而繼承是第一位的,沒有繼承談不上任何發展。文人水墨畫猶如一切有悠久傳統的藝術門類一樣,其發展途徑有二:以古開今和從其他方面(外來藝術、民間藝術等)借助力量來推動自身的變革。
陳玉圃走的是以古開今的路,他的山水畫在他游刃有余地運用傳統文人畫語言時,注入自己的個性與心境。他的畫不求荒誕和怪異,其圖式、其章法平實、自然,多為“隨興所至,任意點染”,但細細品評,卻頗耐人尋味,有內在的精神美,可謂不求奇而奇。這不僅是因為他學養深厚,經驗豐富,善於在胸有成竹和胸無成竹之間馳騁自己的才能,更重要的是因為他有寂然虛靜的審美理想,以開闊、自由的心境深刻地領略、把握天地萬物之美。
陳玉圃沉醉在古體文人畫創造的愉悅之中,但他懂得水墨之道之深,水墨創造途徑之廣,他尊重中國畫領域其他畫派的探索和創造成果。他深信,在多元格局的今天,中國畫壇因為有堅持傳統文人畫的學派而顯得更為絢麗多彩。他將為之做出自己的貢獻。
2008年10月於北京中央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