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白一先生在全國工筆畫界舉足輕重,新中國成立以來,古老的工筆畫在他手下煥發出新時代的魅力﹔同時,生長於湖南的他,對湖南工筆畫的振興起了領導與推進的關鍵作用,是湖南美術的開拓者與旗幟。他遵循“文藝為大眾服務”的宗旨,曾被授予“優秀人民藝術家”的稱號。難能可貴的是陳老的兒子陳明大、陳明四等子承父業,繼往開來,在父親的基礎上廣開思路,於工筆畫天地裡不懈進取和探索,努力開拓出自己新的畫語與意境,為業界所稱道。
2009年2月12日下午,《藝術中國》副社長石潤琪、副主編劉犁、個三來到著名工筆畫家陳白一先生的住所。個三採取問答的形式,對陳老及其子陳明大、陳明四先生進行訪談,訪談內容簡要記錄如下:
個三:陳老!您在中國美術界大名鼎鼎,您的《共產主義戰士歐陽海》(圖一)、《任憑風浪起》、《夏夜》(圖二)、《小伙伴》(圖三)、《三月三》、《聽壁腳》(圖四)等諸多作品均為工筆畫界的力作,有的還收入了美術教材,影響了幾代人。請陳老簡要談談工筆畫在中國繪畫裡的定位,以及您的創作思想與創作情況。
陳白一:中國畫分為工筆與寫意,這是中國畫兩種不同的表達形式。工筆畫比寫意畫的歷史更早,宋代的工筆畫是中國工筆畫的一個高峰,魏晉時期就有成熟的工筆畫出現,歷史上有名的《女史箴圖》就是東晉顧愷之畫的,馬王堆的帛畫也是工筆畫。后來興起的文人畫對工筆畫形成沖擊,人們開始忽略了工筆畫,而更多地依賴“逸筆草草”來表達性情。其實工筆、寫意各有優點,都是中國畫家庭裡的主要成員。
那時,我下鄉去寫生,為當地農民畫像,採用素描裡明暗調子的處理方法,人們說怎麼將臉畫黑了,他們喜歡“胡子長在肉裡面”那種寫實性的東西,於是,我對繪畫的表達方式進行了思考,並開始用工筆的形式表現,結果很受歡迎,我就有信心了。我喜歡與人民群眾在一起,尤其是基層的人們,他們很純朴。我畫《朝鮮少年崔瑩會見羅盛教雙親》前,就到新化羅盛教的家鄉深入體驗生活,住在羅媽媽家裡,白天我就與周圍群眾一起聊天,了解情況。他們總是將家裡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招待客人,羅媽媽也從不講自己的兒子如何如何。雖然沒有從他們嘴裡得到更多贊揚羅盛教的話,但我也理解了這裡人們更深層的一面。我要走的那天早上,羅媽媽整晚沒睡,早晨四點就開始弄早餐,等我起床,飯菜都弄好了,是那時最豐盛的。我吃完飯,天還未亮,鄉親們給我拿了好多鄉裡的特產,又有人幫我挑著,一路送到可以搭車的地方(說到此處,陳老禁不住地失聲抽泣起來,淚水奪眶而出)……后來,我畫的《朝鮮少年崔瑩會見羅盛教雙親》被《解放軍畫報》通欄發表,其他許多重要媒體都刊發了,此畫成為表現羅盛教事件的代表作,總算沒有辜負老鄉們的一片深情。生活是我最好的老師,創作《共產主義戰士歐陽海》時,我到了某地部隊體驗生活,這是一個養馬的部隊,那裡的馬都很高大,非熟練的騎手不能駕馭,部隊的同志就讓我騎最弱的馬,跟在他們的隊伍后面,后面還有同志保護我。當經過馬路時,馬受驚后反應很強烈,前蹄立起來,我畫了許多局部的速寫,各種狀態的都有。之前,畫歐陽海這題材的有好幾人,都畫得很好,我對自己能否畫好信心不是很足,但我總想要畫得與他們不一樣。后來我將大量的速寫整合,將馬的驚恐狀與歐陽海的英雄氣概突出表現出來,而將火車與鐵軌隱去了,火車剎車時大片的氣霧被我採用,正好將馬腳藏起來,更加突出了歐陽海的雄姿。畫了好幾稿,畫作出來了,竟然被《解放軍報》用兩個整版刊發,在全國引起不小的反響,許多報刊都發表了評論,參加第四屆全國美展,上海許多宣傳品、日用品上都用上了這幅畫,全國廣為流傳。那個時代都是表現英雄人物,后來我也畫了一些平常老百姓的生活,如《小伙伴》,畫的是一個小孩與三隻各具神態的可愛小狗,那小孩是採用楊福音的小孩為原型,這幅畫參加了第七屆全國美展,獲銅獎,並被選送至多國進行展覽,廣州美術學院的研究生根據這畫寫了許多篇學術論文。記得某一年,全國的美術工作會在張家界召開,到會的都是美術界的重量級人物,晚上與三個著名畫家一起散步,他們笑著對我說自己是《小伙伴》裡的那三隻小狗,真讓我驚訝不已﹔《夏夜》是表現我小時候的記憶,夏天的晚上人們都去捉螢火虫,就是表現的這種境況,許多人都說很好,也上了教科書。
工筆畫在湖南是有著豐富資源的,也有深厚的群眾基礎。如馬王堆的帛畫等,湖南也有許多瓷廠,許多畫瓷的都有很好的工筆畫功夫。我的實踐在全國產生了好的影響后,許多人找我交流、學習,這時我開始思考怎樣發揮整體優勢。我們成立了組織,經常到敦煌、永樂宮去寫生,組織看稿交流,湖南一批工筆畫家在全國引起了廣泛關注,說以我為代表的湖南工筆畫家復活了一個畫種,讓古老的工筆畫煥發了新時代的活力,全國許多省份及國外有關機構都邀請我們去搞展覽,巡回展,影響很大。
個三:我注意到有關資料,陳老您父親陳子藻先生曾任蔡鍔先生的秘書,喜愛書法,在這個方面來說,您也可以說是子承父志,現在,您的藝術成就與影響已遠遠超出了您的父親,請談談父親對您的成長有哪些方面的影響?有什麼記憶深刻的事?
陳白一:是的,父親喜愛書法,現在邵陽一些地方的老招牌就是父親題寫的,現在還有保存較好的牌匾。記得小時候,其他兄長都出去了,我就是家裡的老大,經常幫父親抻紙磨墨,磨墨一磨就幾小時,父親寫很大的字,耳濡目染,這種潛移默化對我的影響很大。
個三:中國文藝在歷史上有許多父子相承或師徒相授的“名門”現象,如蘇洵與蘇軾、蘇轍﹔王羲之與王獻之﹔如米芾與米友仁等。作為父親,陳老對子承父業又有何看法?
陳白一:我們常常是一家人出去寫生,這樣,他們能夠照顧我,在小沙江的一次寫生中,我從一丈高的坎上摔下去,消息馬上傳開了,說那個畫歐陽海的畫家摔倒了,隨行的家人就著急了,從附近趕過來。幸好是有驚無險,沒有傷著。一家人出去還能給我深入生活帶來方便,小沙江的女人的閨房是不讓男人進的,我的婆婆子(老婆)和媳婦可以進,與當地的女人交往很好,她就很方便,當地做粑粑,黑黑的,都是不當著男人面做的,我很想知道,就讓媳婦去看,她出來后說是弄了草灰在裡面,我的婆婆子和兒子們都不敢吃了,而我吃了,那些做粑粑的女人高興得不得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更近了,感情也更加親密了,給我的寫生帶來了許多方便。
個三:請陳明大、陳明四老師說說父親對自己有何影響。陳老有許多著名的作品,如果硬要你們兒輩挑選一幅自己最喜愛的,您會挑選哪一幅?理由是什麼?
陳明大:父親對我的影響有兩點,一是觀察生活的方法,二是畫面的虛實處理方法。父親的作品,如果要我挑選一幅我最喜愛的,我會挑選《夏夜》。父親前面所說的《朝鮮少年崔瑩會見羅盛教雙親》、《共產主義戰士歐陽海》等,在繪畫的技藝來說,都是很好的,但受時代的局限,主要是為政治服務,今天看起來,可能有點宣傳畫的味道,而他的《夏夜》就沒有這種局限,畫面很簡潔,很美,很清涼,但我看不出父親所說的那種捉螢火虫的感覺。
陳明四:父親深入生活的精神對我的影響很大,但我現在對生活與藝術的理解與父親有點不一樣。我最喜愛父親的《芙蓉花開》(圖五),這幅畫的人物線條很簡練,兩個女孩對面,一個在給另一個拔眉毛,臉部沒有仔細的刻畫,但空間很大,我認為藝術不是要走進生活,相反,藝術應該走出生活。藝術離生活越遠,它的藝術性越強,這幅畫就是這樣。
個三:陳老,作為父親,您如何評價幾個畫家兒女目前的創作狀態,他們在繪畫上有什麼讓您老最感到高興的?對他們有什麼希望?
陳白一:陳明大原在湘繡廠,期間因為調動受阻,擱了七年,這七年裡,他臨摹了大量古代經典,如《韓熙載夜宴圖》等巨幅作品,這七年對他很重要,他潛下來了,打下了很堅固的傳統基礎。他現在正在創作的牌坊系列作品,准備了七年時間,我覺得很有想法,很好。陳明四的腦筋很靈活,明大與明四都肯動腦筋,這都是我為之高興的。
個三:請兩位陳老師(明大、明四)談談自己目前的創作思想、創作方向。
陳明大:我原來主要是受父親的影響,記得一次我的一幅作品參加全國美展,有人說:這是陳白一畫的吧!這話對我的觸動很大,那次,我就開始思考要走自己的路。通過幾十年的摸索,我今年將搞一個展覽,所以現在很忙,這個展覽是一個牌坊系列。舊牌坊是歷史的痕跡,它與新時代的時髦青年男女結合,就造成了視覺的反差,也造成了時間、空間的反差,從而引發人們更多的思考:中國畫的具象與抽象是相對的。齊白石的一幅荷花﹔一筆成一荷葉,孤立地看,會不知道是什麼,但再畫一荷杆、荷花,荷之情趣就出來了,又在荷花上畫一隻很工的蜻蜓,那麼就提醒了,虛實關系與中國畫的意味就出來了。
陳明四:我現在思考的時間多一些,畫了一些畫,主要是摸索,一個畫家要有自己獨特的東西。
個三:作為一個大繪畫家庭,有哪件事是您們認為是最快樂的?
陳明大:這個問題我來說一下,我家最快樂的事有兩件事:第一,我們這個家庭很和睦,每個星期六,凡是在長沙的家庭成員,一定都要到父親這邊來聚餐一次,不是為了吃飯,主要是聚在一起聊天、交流,我們坐到一起一聊常常都是好幾小時,聊思想,聊畫畫,聊見聞,這是最快樂的事﹔二是我們家幾代人一起搞創作,同時幾個人一起動手畫一張畫,那種快樂感真是無以言表,太好了。
個三:您們在繪畫觀點與實踐方面有過什麼碰撞與爭論沒有?
陳明大:我們的確在繪畫方面各有一些不同想法。今天看來,父親生活在那個年代是有它的局限性的,畫家都往農村跑,認為那才是深入生活,父親也從小生活在農村,對農村題材自然有更深厚的感受,農村生活成為他筆下的主題。我也當過五年知青,應該說,對農村生活也是有感受的,可我更多的時間是生活在城市裡,對城市生活也有更深的感受。我認為城市生活也是生活,今天,我們在一起聊天,這應該也是生活。
陳明四:父親對我的影響很大,我也有自己獨立的思考。我現在常常想如何用藝術的手法表現生活,體現它藝術性的一面,藝術是提純了的生活,“提純”二字是藝術家的工作。
個三:陳老曾向有關媒體透露過自己的兩個“五年計劃”,媒體稱之為“野心”,說要用民間傳統的繪畫形式,畫100幅民間傳統故事,還要畫100幅大寫意的習作。不知這個“野心”計劃現在進展如何?
陳白一:是的,100幅民間傳統故事已經完成了,有130多張,民間有許多故事,但“空城計”、“三英戰呂布”等故事在民間也廣為流傳,這些是不是民間故事?我現在不去管它﹔我每天堅持畫,100幅大寫意畫作現在也已經完成30多幅了。
個三:工筆畫很費時間,目前許多工筆畫家都改畫寫意了,主要原因可能是市場的影響,請陳老與各位老師就當代工筆繪畫的走向談談自己的意見。
陳白一:工筆畫雖然很費時間,但好的工筆畫一幅可以買幾十萬,整體來說,我覺得不虧。重要的是畫好畫,我們現在的生活都很好。
陳明大:說到市場,真不是一下能說得清楚的。前幾年有“廢紙論”,我認為現在真是有許多廢紙。現在炒作現象很厲害,搞得人們弄不清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但真正好的東西還是經得住時間考驗的,今年的經濟危機,有許多藏家收藏的東西就大幅縮水,北京一些炒得很熱的藝術家與經營他們藝術品的地方就垮了,那都是炒作的惡果,是經不住時間考驗的。
陳明四:畫自己高興的,表現自己的生活,不因市場而改變自己的藝術立場與藝術風格,跟著市場轉最終可能毫無成就。
個三:陳老您的孫兒現在也畫畫,請介紹一下他現在的情況好嗎?
陳明大:老四的兒子叫虎子,現在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其實,我們已經通知他今天下午參加這個訪談,但他說有事,其實我知道他是有意回避了,他說他不知道要說什麼。在學院裡,同學們不經意地就會說他的爺爺是陳白一,他就很煩。請明四介紹一下虎子的情況吧!
陳明四:虎子從國外留學回來,現在湖南師大美術學院朱訓德院長那裡讀碩士研究生,朱院長有許多新的理念,學院往往是新思想最集中的地方。有一次,我看虎子畫了一幅很抽象的畫,我就問他表現的是什麼意思,他就反問我:您問什麼意思是什麼意思?他們這一代的思想與我們已大不相同,我們有時還真理解不了,但他們肯定是有他們的思考的。
陳白一:虎子現在喜愛書法,現在在練字,興趣很濃,今年家裡的春聯就是他寫的,寫得不太好,因為練的時間還不是很長。
個三:今天的訪談很有意義,將會給藝術界帶來諸多思考,也將刻入我的美好記憶,感謝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