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小楷逍遥游
美国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教授、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教授白谦慎善于从个案研究入手,将艺术史和社会史有机结合,别开生面地解读书法史和艺术现象。日前,北京三联书店举办“书店里的大学公开课”,邀请白谦慎做了三场精彩讲座。本文根据“从傅山到吴大澂”系列讲座中的第一讲《应酬、修辞、文化资本:傅山研究中的一些问题》节选整理,题目为编者所加。
——编者
众所周知,中国人喜欢应酬,中国人的应酬真是特别多,这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点,互相帮忙,互相走访。在中国的文人艺术中,用于礼品的艺术品远远超过商品,有些不是礼品的东西,经过装裱最后也成为礼品。如魏一鳌救过傅山的命,傅山写给他的信札,被他裱成了手卷。虽然我们没有办法统计,但以清代官员为例,他们一天写给别人的作品数量达到100多幅,数量之多我们无法想象。
为什么选择傅山来讨论应酬书法?应酬书法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每一个中国的书法家,宋代以后都有这类作品。王羲之那个时代不知道,因为当时等级森严,而宋代以后等级没有那么森严,交流多起来了。傅山写了非常多的应酬书法,而且留下了大量的关于应酬书法的记录,所以我选择了他。当然另一方面他名气大,应酬书法也多。
傅山生于1607年,死于1684(或1685年)。出生于官宦家庭,家里有土地有钱财。明朝覆亡后,家境一落千丈,开始靠两件事生存,一是看病,傅山是著名的妇科医生;二是卖字画,虽然卖字画,但大量的还是礼品。他是士大夫,对卖字这件事是很不愉快的,曾有一段对自己书法的评论:
文章小技,于道未尊,况兹书写,于道何有!吾家为此者,一连六七代矣,然皆不为人役,至我始苦应接。俗物每逼面书,以为得真。其实对人作者,无一可观。且先有忿懑于中,大违心手造适之妙,真正外人那得知也!
送字有一个最大好处,可以选择同等社会地位的人,喜欢的人才送;但卖字不一样了,拿钱来,你不喜欢的俗人也可以买。两种是完全不同的社会操作,这样他就卖字为生,写字写得很多,靠写字维持生计。
傅山有写给老朋友荃老一札,言及以书换米﹕
庽中偶尔无米,父子叔侄相对长笑,颇近清虚,未免有待,而此面亦得空易卦也。偶有小金笺十余幅在破案,因忆唐伯虎不使人间造业钱伎俩,作小楷《孝经》十八章,较彼犹似不造业矣。令儿持入记室,换米二三斗,救月日之枵,若能慨然留而发之,又复为大陵一场话柄矣,真切真切。
傅山原本是一个公子哥,改朝换代后,要为很多日常生活操劳,米稍微便宜一点他都知道,比如这个,“闻祁县米麦价颇贱于省城,欲烦兄量米八两、麦六两者”,听说祁县米价比太原省城便宜,麻烦买多少。这个米八两是指八两银子,麦六两,也指银子。还要买香油,这是付钱的,但服务是老朋友提供。
我们今天说“应酬”,很可能带有负面的意思。确实,在“应酬之作”中,大量是质量粗糙的,但是应酬作品的质量常常和具体场景和对象有关,不能一概而论。
比如,写于1652年左右的小楷《逍遥游》,非常精彩。右边的印章,是他的儿子傅眉、侄子傅仁的印。说明这幅写得特别好,就留在了家里。傅山写字,因为应酬,常常是乱写的,好字自己留在家里。他的信札、笔记、药方,兴之所至挥毫自娱的作品,也都会被用作应酬。
来看傅山写给好朋友戴廷栻的信札:
……弟欲理前约,为嵩、少之游,称此老病未死,略结此案。求兄一脚力度我,临时并欲求劳一得力使者帮之也。……盘费欲以一二字画卖而凑之,不知贵县能有此迂人否?先此问之。
傅山还是传统的读书人,他喜欢旅行。他要去嵩山旅行,年纪大了,请你给我派一个仆人来,盘费我给你两幅字,“卖而凑之”。你们县里有没有“冤大头”?他是很玩世不恭的人。这其实透露了一点,他不是非常主动卖字,不是说放一张画在你那儿,你平时就给我卖了,而是他要去嵩山游一趟,需要钱了,让朋友帮忙给卖掉。
此类史料有很多,不一一列举。
礼品交换和金钱交易不同,后者银货两讫,你不欠我,我不欠你,不会带来人情的往还,没有长期的人情培养。但礼品不一样,中国的语境中,礼品很大一部分是培养人际关系,是大家一种长期互动。在社会的服务业不是很发达的情况下,人情投资是我们维持生活的方式,也带来人间的温暖,所以中国是人情社会就是这个原因。但人情社会也有问题,老送礼,别人送茶,你用不了,过一段时间也就坏了,这是一个很不方便的事情。
针对此事,清代中期的郑板桥就开出了一幅很著名的润例贴在家门口: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盖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若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犹恐赖账。年老神疲,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这个已经商业化了。但对于文人来说,在大多数的时候,还不是买卖的。
中国人买字不说“买某某的字”。求字却有一个很好听的词:我求您的“墨宝”。这有几层意思:我求您的字,是我仰慕您的名声和才能;您赐我墨宝,是看得起我;我会把您的字当宝贝,好好珍藏。
由于傅山的名气大,求字的人很多。为此,他常常感到苦恼。傅山有一札向戴廷栻诉说写字之苦﹕
老人听着写字,生头痛矣。勉强写后,两眼角如火烧,少选胶膏餬之,径不能开一缝,其苦如此,非诳言也。即以字论,尚成半个字耶!有命即书坏扇二柄,非弟罪也,若有人非,请分任之。
有的时候,就是“胡乱塞责”。傅山常会发一些坦白得有些玩世不恭的感叹﹕
西村住一无用老人,人络绎来不了,不是要药方,即是要写字者。老人不知治杀多少人,污坏多少绫绢扇子,此辈可谓不爱命、不惜财,亦愚矣。
他这个人比较有戏剧性,大量的条幅,现在都被珍藏在各大博物馆,都是在心境并不愉快或是眼睛只能开一条小缝的时候匆忙完成的,其实艺术的质量是不高的,但人家不在乎,好坏不论,要的是傅山的名。应酬太多了,他开始对出名一事有了自己的体会。他在为友人作的一个册页上这样写道﹕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常笑此两句。知己遍天下,尚有已哉!何人不识,与鸦噪鲍佐何异!
“知己遍天下”,那还了得?鲍正为湘东王佐,好交游,无日不适人,人为之语曰:无处不乌噪,无处不逢鲍佐(《广博物志》)。
这种现象现在在北京特别多,今天跑新闻记者,明天跑官,这个开幕式,那个座谈会,北京人叫“混脸熟”,那个时候就是这样。
傅山在另一则笔记中也说:
交游一道,不如不交游好。真可与交,不见面亦交。若匪人,日夕倾倒,何益于我?徒陪却好工夫耳!
他老发这样的议论,可见这给他带来多大的苦恼。世俗的应酬太多,逼得傅山逃到山里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