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一次採訪中,有位擔任過大型展覽評委的畫家跟記者聊起,近些年展覽層出不窮,投稿量驟增,在展出作品的初評中,評委們常常只是看看題跋和印章便能夠篩選掉許多投稿。記者問其緣由,畫家答道:“因為一看題款和印章就知道該作者的水平了。”
在當代中國畫中,題跋好的作品猶如鳳毛麟角,書法不佳、爛題亂題的不在少數,隻落窮款、了無余味的更是比比皆是。然而,近些年,中國畫的“大師”“名家”輩出,“創新”之作疊出,不容忽視的是,他們的作品中題跋卻越來越少,越來越寡淡無味。當代畫家為什麼怯於題跋?題跋在中國畫中究竟還佔有多大分量?題跋越來越少說明了怎樣的問題?
畫之不足 題以發之
“中國畫歷史上,最早的畫沒有題跋,北宋畫家范寬的畫就連名字也不寫,后人是從其他文獻資料中確定為他的作品。”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趙力忠說。
考察中國美術史,北宋以前的作品多是窮款,名字藏於樹石不易看到之處,完整的題跋始於北宋的文人畫家,如蘇軾、文同、米芾。此后,畫家在作品上不僅題款,且加詩跋,“題”在前,“跋”在后。而當時皇家畫院中御用畫家的作品多是窮款。古代畫家把詩文題在畫面上,使詩、書、畫三者之美巧妙結合,相互生發,畫面更富形式美感,逐漸形成了中國畫的藝術特色。
“高情逸思,畫之不足,題以發之。” 清代方薰在《山靜居畫論》中強調題跋不僅可以補充畫面的構圖布局,寫出畫家的畫外之意。題跋與繪畫內容要相互補足、相得益彰才算完美。
中國畫的題跋按字數長短,大致可分為三類:長款、窮款和藏款。歷代在畫面上落長款的名家中不乏高手,他們不僅文採驚人,其書法更是了得。如明代徐渭畫了一幅寫意水墨葡萄圖,畫中題詩宣泄悲憤之情:“半生落魄已成翁,獨坐閑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出賣,閑拋閑置野藤中。”近現代的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張大千等也都善於撰題長款。
畫家賀偉國說:“精彩的題詩肯定為畫面增色不少,如果畫家題的是窮款,或是題跋過於直白,那就乏味了。題跋已成為一幅作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通常是表達作品的創作動機、意趣、環境等等,抒發作者情感,闡述或發揮畫意。”
過去的窮款和藏款常常是畫家有意為之,對於一些作品而言,由於畫面構圖、章法布局已很完美,畫家不容多寫而刪繁就簡題寫了窮款。另有一些畫家,由於書法功底淺薄,就直接題了窮款或藏款。這種做法也稱藏拙,說明畫家有自知之明,一“窮”一“藏”之間,尚存君子之風。不同過去,當代有的畫家書法很差而不自知,連打油詩也寫不好卻敢於題寫長款﹔有的畫家自稱為“文人畫家”,自己卻腹笥空空,亂題一氣,不知所雲,顯得不倫不類。
“文人畫家的題跋好,並不代表他畫得同樣好。”中央美術學院[微博]國畫系教授畢建勛對於中國畫題跋有著自己的理解。他認為,元代以后,中國畫衍生出一種綜合性繪畫,它是由詩、書、畫、印四種形態綜合而成的。而最早的“中國畫”慢慢被邊緣化,甚至是被遮蔽了。但這並不等於文人畫就是正宗的中國畫。在文人畫中,與其造型能力相比,文人的詩歌、書法造詣普遍更高,題跋和印章也就成了他們顯示自身修養的方式。
有無題跋 因畫而異
趙力忠把中國畫的傳統分為文人畫和畫家畫,“文人畫,顧名思義就是文人畫的畫,題跋較為豐富。畫畫者首先是一個文人,在為官為文之余畫幾筆,如董其昌。畫家畫是以畫畫為生的人畫的,它可能吸收了文人畫的筆墨、表現手法或者意趣,但比不了文人畫的題跋。畫家畫與文人畫的標准是不一樣的。”他認為,近半個世紀以來,國人繼承的傳統不是文人畫,而是畫家畫。比如,在人民大會堂懸挂的《江山如此多嬌》,畫上就隻有作者名和作品名。
蘇州畫家劉振夏以擅長寫意水墨人物畫而聞名,在他的作品中,有的是長款,有的是窮款,有的則連署名也沒有。“以前的文人畫上幾乎都有詩詞、書法和印章,作者具有多方面的修養,這樣做習以為常,以至於現在人們認為沒有這幾樣東西就不是中國畫了。”劉振夏認同詩書畫印結合是中國畫的一個特點,但他強調繪畫應該是畫面的主體,而不是題跋。“繪畫不應該是文學的附庸品。現在人們需要重新思考繪畫到底為何物,以及它和文學的不同之處。”
劉振夏曾在一幅自畫像上題詩:“兩鬢滄桑耳半聾,昏花老眼背如弓﹔分明寫影無春色,對鏡猶唱《滿江紅》。” 他坦承詩不是自己的長處,隻有當題跋與畫面相得益彰的時候,他才會考慮題寫的內容。他說:“畫面本身應該是一個完整的、嚴肅的作品,題跋、印章弄不好就會破壞畫面的效果。你不能隨意地加減,破壞整體的意境。我是從畫面整體來考慮的,有的畫,題款、印章都有﹔有的畫,隻有印章,連簽名都沒有。當代的畫家可以揚長避短,既然在舊學上遠遜前輩,就不應胡謅亂題糊弄人。”
畢建勛也認為,當今中國畫的窮款現象應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對於一些作品來說,如果它不屬於文人畫一類的作品,比如寫實類、純創作類的作品,若在畫面上題詩跋文,反而會讓人覺得畫蛇添足。有些作品,畫面本身就很完整,題不題均可﹔如果畫家本不擅長詩作,就更不必在作品上勉強題詩了。“當前詩歌界作古體詩的人較少,作得好的人更是少,現代人的古體詩與古人的作品無法比肩。畫面上的題詩,題的是人生境界,畫家得有古詩修養和人文內涵。如果不具備這樣的境界,每天只是坐在電腦前瀏覽新聞,缺乏生活的閱歷和感悟,想要寫出可誦可讀的題詩是不可能的。”畢建勛分析說。
趙力忠分析目前中國畫窮款多的原因有三點:“一是很多畫家肚子裡墨水少,寫不出詩詞來,或者書法水平不行,有的甚至照抄唐詩宋詞都出錯,那還不如沒有題款。二是當前有一種比較時髦的畫法,就是畫得滿、畫得黑,再題款就喘不過氣來了。有些人強題,是對畫面的一種破壞,還不如不題。三是新水墨,難用傳統的要求來衡量它,因為它的畫法、構圖吸收了外來的東西,與我國傳統的題款格格不入,反而不可題款。”
應從古文、詩詞、書法入手補課
中國畫家題跋能力和水平越來越弱,是從何時出現端倪的呢?大約可以追溯到“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古體詩衰微,白話文流行,魯迅曾講過諸如“米芾山水畫毫無用處”的話,畫家們從那時起已經出現不注重詩詞能力的傾向。畫家梅墨生認為,新興的中國畫在繼承古代傳統的中國畫技法之余,西方繪畫對於新興中國畫的影響也不容小覷。這種變化將古今與中西合而為一,讓中國畫在現代重新再生、轉型、煥發,形成一個新的、非常復雜的繪畫類型——新文人畫。然而,由於很多畫家的目光短淺、修養淺薄,有的雖然技法爐火純青,卻達不到文人畫直抒胸臆的境界,東拼西湊的題跋更讓作品多了俗氣。
美術評論家謝春彥說:“‘文人’是一個很長的、隨著歷史變化而變化的概念。但在這個急於求成、急於求名利的浮躁時代,更多的人是在利用‘文人畫’來抬高自己的身價或是某種繪畫技術,‘文人畫’成為一個流於表面的形式。
30年前,當年的一幫年輕人提出了‘新文人畫’的說法,並主張傳統文人畫必須創新。而現在,有些人卻是照貓畫虎,老師怎麼畫他就怎麼畫,這裡搬幾塊石頭,那裡點幾朵菊花,然后再從書中找幾首唐詩抄上去,陳陳相因,甚至還出現了專門教人為畫配詩的工具書。一些沒有文化的人通過‘文人畫’的炒作,一個個都成了‘大師’,還把作品賣出很高的價格。”
“除了畫家的修養問題,可能是時代不同了,才導致題跋質量參差不齊。”中央美術學院教授殷雙喜說,“現在是一個看圖的時代,不是詩的時代、書法的時代。整個社會沒有欣賞詩詞的氣氛,我們的美術學院國畫系也不同於古代畫學,並不教授古典文學與詩詞。”
記者了解到,現在美術學院的國畫教學中,老師將重點放在教育學生掌握技法、關注現實上,他們的作品注重心靈的感受、境界的表達、形象的塑造。對於這類作品而言,許多老師和學生認為題跋並不重要。
這種流行的觀點雖不無道理,但是中國畫畢竟不同於西畫,它是一種綜合的、豐富的、注重表意的藝術,有無題跋或題跋書法的好壞,往往反映著畫家的文化素養。賀偉國舉例說:“齊白石在一幅兩隻小雞爭奪一條蚯蚓的畫中曾題‘他日相呼’,意思是過去沒有蚯蚓時親如兄弟,互相招呼,今日兩隻小雞為這蚯蚓而爭奪。這顯然不是簡單表現小雞的內容,而是超以象外地反映社會人情。抗日戰爭期間,齊白石在以螃蟹為題材的作品中曾題‘看汝橫行到幾時’,通過畫與詩的結合宣泄心中憤怒之情。試想光畫幾隻螃蟹,而沒有這樣的題跋,怎麼能表達出如此看法呢?”
採訪中多位學者表示,當代畫家普遍缺乏古典文化的修養,這是當下題跋少、爛的主要原因。近百年來中國社會發生巨變,國粹少有繼承,進入新時期,許多年輕人熟練掌握外語,卻不認識繁體字,讀不了古文,對於中國畫的內在精神,對於文人畫獨特的發展脈絡沒有清晰的認識。賀偉國建議,想要畫好中國畫的年輕畫家,應該自覺從古文、詩詞、書法入手開始補課,加強文化修養,在題跋上也要下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