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趙無極在浙江美術學院(中國美術學院前身)講習班教學。
少女像(油畫)
趙無極
05—09—2003(油畫)
趙無極
驚悉趙無極先生仙逝,徹夜難眠。2011年夏,中國美術學院曾派專人赴巴黎拍攝先生的影像,帶回來他的慈眉善目、生活創作,令人總感親切。不想這卻是他給母校的最后留影。
從中國出發,在法國開創,他是中西藝術的橋梁
趙無極於上世紀30年代入杭州藝專學習。他天賦異秉,年少氣高,卻服膺林風眠、吳大羽先生融合中西、開放表現的藝術主張。抗戰期間,藝專輾轉滇黔巴嶺一帶,他留校任教,在極困難的條件下,仍堅持畫油畫。40年代后期,趙無極赴巴黎留學。50年代正值巴黎抽象表現繪畫潮涌之時,他一方面從石版類的詩性繪畫切入表現之風,呈現出具象與表現交相掩映、求簡趨新的鋒芒﹔另一方面懷著對東方藝術尤其是中國書法與山水畫的深深眷戀,在油畫中開創性地嘗試揮洒渲染、淋漓溫潤的山水意象。這種鋒芒與意象,為正在涌動的抽象表現繪畫注入一份活力,一種充盈的內涵。很快,他成為炙手可熱的抽象表現主義繪畫的代表人物,也成為東方世界的一個傳奇。
改革開放之后,趙無極的藝術被介紹到國內,並於80年代初和90年代在京、滬、杭等地舉辦大型個展。他的藝術和這些藝展成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可見征候,被用作文化藝術界開放的衡量尺度。在那個嶄新的時代,他的藝術也成為中國人認識西方藝術思潮的橋梁之一。1985年,趙無極應文化部之邀,到母校浙江美術學院舉辦為期一個月的繪畫講習班,面向來自全國各大美院的教師代表和浙美各系的教師、學生代表進行繪畫輔導。這次教學,為中國當代藝術教育的變革、中西藝術話語的融通提供了直觀的經驗與范本。這之后,趙無極數度回國,均到西湖畔的母校探視。作為現代藝術大師,他的藝術道路與對中國文化的深切關懷聯系在一起,與他對母校的關愛聯系在一起。他是中國當代藝術和中國美術學院的杰出代表,是林風眠開創的融匯中西藝術之路上標志性和引領性的旗幟。
從書法系列,到山水世界,他走在一條迥異於西方的抽象表現之路上
趙無極的藝術可能是中國人最為熟知的國際現當代藝術。他的藝術攬括了曾經風起雲涌的抽象藝術的諸般表現特征:純烈的色彩、潑洒的筆觸、非具象的表現。與美國濃烈肥碩的抽象表現風相比,歐洲的抽象語言更顯單純和細膩,就像一份語言的菜肴,經歷了二戰前后一場場藝術運動的燉熬,戰爭災難的末世觀與思想反省,將現實專注凝縮為即時生存的濃湯。色彩的大膽潑洒讓戰后的人心提振,卻又帶來關於永恆與崇高的疑竇。在趨於單純化的表現中,藝術呈現出心靈風景的奇觀。
趙無極的藝術從一開始就讓藝壇為之一亮。他的書法系列將古青銅器上的籀文篆書挖下來,拋擲在歷史的煙雲之中,那些字符仿佛正在電光雷擊中慢慢蘇活,昭示了一條迥異於西方的抽象表現之路:這位來自東方的藝者是以中華民族藝術的再發現為發端的。在油畫布上以揮洒的方式活化這些字形意象,這個原創性的起點上,趙無極把握了兩個個性化的要點:第一是光的營造。一縷縷光將書文的符形點燃、穿透,這種光的營造貫注在趙無極的整個藝術生涯之中,是其藝術生動感人的重要品質﹔第二是油色的揮寫。他善用油,通過油來經營繪畫的滋潤,釋放與揮寫胸中的塊壘和快意。
書藝揮寫的成功,促使趙無極向中國傳統的另一個高峰——山水世界開始了探險。他體悟到“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中“道”的形態,啟用特殊的羊毫毛筆,將煙雨之虛,寫作穿梭無定的實形﹔又將山壑的實形,寫作似有若無的虛境﹔或者,虛與實、煙雨與丘壑來往穿梭,翻卷無定。他對油的理解催生了一份東方似的韻感,一種水墨世界的滋潤。正是這種韻感和滋潤,使得趙無極的藝術成為抽象表現運動中最富詩意的一個,即便最為狂飆飛動的畫面,也讓我們想到米芾的青山煙雨,想到山水世界的迷離和蒼茫。
東方的意象,西方的抽象,在他的藝術中合二為一,實現著劃時代的精神提升
在趙無極的藝術中,包藏著東西方古典詩性的精魂,而這個精魂的徹底釋放卻有待於現當代藝術風起雲涌的千鈞之力。也正因為此,趙無極的藝術趨入歐美現代藝術的中堂,受到其主流的重視,在巴黎藝壇獲得重要的歷史地位。在這方面,他的成功在中國可能是前無古人的。同時,他的藝術隨著東方當代社會的發展,也越來越成為中國人以新的角度回瞻傳統精神的橋梁與開端之一。
趙無極的藝術總讓我們回返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文化的原話語境域之中。這個原話語之境首先包含東方的“象論”。這個“象”既不是純然的事物之象、具象之象,亦非純然意念之中的抽象之象,它是活在中國人眼中和心中的人與世界和諧勾聯的中介。南朝名僧宗炳在他意氣飛揚的《畫山水序》中寫道:“夫聖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中國人正是以“象”為中介,揭示天地大道的神與形,把握事物的整體與內涵。趙無極的繪畫富有說服力地呈現出這種“象”是如何恍兮惚兮地運行著、騁游著。1985年春,在趙無極繪畫講習班,使用最多的詞是“呼吸”。無論停在誰的畫架前,先生總是換一把大刷子,一邊沉穩地從畫幅上抹過,一邊說:這裡“呼”,那裡就應該是“吸”,應該平下去、靜下去。“呼吸”之說開始只是獵奇,多少年后我們才漸漸地體察其中的深意。“呼吸”正是要調動肉身的體察,來感受繪畫世界的節律。這一方面勾聯著中國人關於虛實神形的千古體悟,另一方面又生動地將主體置入繪畫的當下。
趙無極的藝術力証了東西方在詩性世界的殊途同歸,並呈現出時代的創造性轉換和提升。每一次到巴黎參觀蓬皮杜藝術中心的陳列,總能讀到先生三張以上的畫作。在一片色彩純化或涂鴉飛洒的抽象表現藝術經典之作中,他的作品詩意獨具,盡可能地保留著繪畫的品質。無疑,這些畫布油色都是源於西方的,甚至,這種揮洒放拓也滿帶著抽象運動的特征與風採,但其內核卻始終回旋著一個東方精神的乾坤。這個乾坤回返中國風景的某類源頭,切入的不是可見的風景,而是不可見的山水精神,並以這種精神的跡化發出一個新時代的山水宣言。
我們在趙無極繪畫中反反復復地感受到的,是某種山水世界的復活、某種創造性轉換的啟示、某種東方藝術之源的恆長與雋遠。去歲臘月的台北,我在一位朋友家中讀到將近20件趙無極的作品,從女人體,到早期的字符抽象﹔從60年代爐火純青的渾厚之作,到他近年來的涂鴉戲筆,這些作品幾乎涵蓋了他藝術人生的始末。我仿佛縱覽一部雋遠的歷史。這部歷史的每一幕戲都熟悉,一旦親見卻又有意想不到的驚喜。趙無極的手法隻若家園的山水,每一片都充滿記憶,每一次重訪又都充滿新的發現。
2004年,趙無極獨自回杭,參加當年的杭州藝博會。一個夜晚,在滿覺隴我的畫室中,先生興味盎然地看了我所畫的關於城市歷史的油畫。他沉吟良久,要了一塊畫布,用顫抖的手,蘸上灰色顏料,涂在畫布的一角,又反復地用薄油抹了幾遍。他沒有多說什麼,但我知道,他說的是韻,是潤,是中國人油畫中所缺少的水色氤氳。后來,他從巴黎打來電話,告訴我由於郵局限制,他無法將法國的材料寄來,但他反復告訴我調油的比例配方。電話中他焦灼的語調和不太連貫的中文,仿佛滿天金色的飄絮。直至今日,那塊畫布我還珍藏著,藏在畫室中,藏在我心裡,成為我無數次重返的端點,無數次生命重振的標杆。(許江為中國美術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