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7年辭官還鄉的文徵明,在那年春天,於蘇州城外畫下一個圈,聚起一群文人,江南的藝術圈在此崛起。文徵明堪稱500年前江南藝術圈的精神領袖,“吳門畫派”最重要的領軍人物。
吳門畫派,一般認為始於沈周,成於文徵明。文徵明擅長清逸深秀、文雅典麗的隱居山水畫。明朝中期,在他的帶領下,“吳派”逐漸取代宮廷繪畫和“浙派”的地位。文徵明在嘉靖時期主宰江南文壇三十多年,不但振興了吳門畫派,並且改變了當時整個藝術圈的生態,使得藝術圈從“浙派時期”的粗線條,進化為“吳門時期”的繽紛多彩。
文徵明長壽而勤奮,在他眾多的傳世作品中,我對其中的《鬆壑飛泉》特別感興趣。《鬆壑飛泉》並不是文徵明最重要的傳世杰作,但是這幅作品創作的時間,卻是文徵明藝術生涯最重要的轉折點;這件作品起筆到完成的5年,也是江南藝術圈建立的重要節點。
文徵明出身官宦之家,入朝為官、經世濟民是這位儒家文人的最高理想。但他參加了十次鄉試,全都失敗,53歲還沒有考取舉人。1523年(嘉靖二年),在父親舊友的推薦之下,文徵明進入翰林院。在明朝中期,對於仕途上的文官來說,作畫畢竟是旁道。文徵明在翰林院三年間,隻作了11幅畫。他在翰林院的生活也並不愉快,政治斗爭遠比他想象中更殘酷更復雜。文徵明曾經被翰林院裡的兩位狀元當面出語譏諷:翰林院什麼時候成了畫院啦?把畫匠都招進來了。
文徵明在京城隻待了三年九個月。五十年來心懷天下的儒家理想終於在官場權斗中破滅。辭官之后的文徵明,人生觀已經完全轉變,不再奢望在政治上一展抱負。58歲的文徵明在1527年春天坐船回到了蘇州老家,開始了他的隱居生活,全心投入文人畫的創作中。
絕望,有時是墮向深淵的單程票,有時卻是打開另一扇門的金鑰匙。仕途絕望的文徵明,卻開啟了另一扇門。所謂的經世濟民的政治理想,只是外界強加給文徵明以及他所在時代的文人的價值觀與理想,做一個暢游山水的隱居文人,才符合文徵明與他的同志們的內心。
回到家鄉之后,他開始創作《鬆壑飛泉》,歷時5年。“十日畫一山,五日畫一水。”文徵明的風格早年疏簡,中年繁復與疏簡兼備,晚年回到繁密深秀。《鬆壑飛泉》屬於文徵明繁密深秀的風格。作品從構圖來看,分為上下兩部分,上半部是繁密的山體堆疊,一道飛泉從山澗涌出。下半部是數株蒼勁的大鬆樹,樹下有數位文人在此相聚。
上半部分,高聳的山體,象征著士人的節操與經世濟民的志向;下半部分,文人雅士的林間雅集,則是文徵明念念不忘的文人理想生活。這幅作品的上下兩部分,是文徵明作為朝廷官宦和散逸文人的兩種境遇的影像重疊。
怎樣做藝術可以看出一個藝術家的深度,怎樣發揚藝術的影響力則可以看出一個藝術家的廣度。事實証明,文徵明不但完成了他在《鬆壑飛泉》中所表達的歸隱山林的理想,並且以他的杰出才能與影響力,成就了一群江南失意文人的藝術理想,同時掌控了藝術圈的話語權,改變了整個藝術圈的生態。
明朝初期,以朱元璋為首的皇家、貴族、宗室都出身於最貧困的下層社會,他們無法欣賞元代末期那種內斂、含蓄,帶有個人哀愁的文人畫風格,馬上得天下的皇帝和貴族都喜歡氣勢磅礡、猛氣橫發的繪畫。在皇室和貴族的支持下,雄渾大氣、濃墨渲染、強勁雄健、恣意狂放的浙派繪畫佔據了畫壇的主流地位。
到了明代中期,浙派漸顯頹勢。浙派走下坡路的原因,其一是浙派畫家人才凋零;其二是以文徵明為首的文人畫家的勢力逐漸控制了整個藝術圈。整個文化圈的審美意趣在吳門畫派的影響下,發生了根本轉變。浙派畫家漸漸無法立足。
當文徵明和一群江南失意文人掌握了文化話語權之后,新的藝術圈呈現出另一派氣象,整個藝術圈的生態、運作方式和功能都發生了全新的變化。
《鬆壑飛泉》的創作時間,是文徵明成為江南藝壇靈魂人物的轉折點;《鬆壑飛泉》的主題表達了畫家經世濟民的政治理想破滅之后,歸隱山林全身心投入藝術創作的隱士心態。對比今天的藝術圈,無論是靈魂人物、隱士或者偉大作品都難得一見。今天的藝術圈,無論傳統還是當代,自封的“大師”遍地,但是並沒有真正的靈魂人物;門派之爭依然存在,但是少了藝術理念之爭,多了資本利益的糾結;水墨畫無法承接傳統,當代藝術又水土不服。
每當我對今天藝術圈的人與事失望之余,總會想起這幅《鬆壑飛泉》,想起文徵明。是文徵明與《鬆壑飛泉》讓我相信,既然500年前的藝術圈中曾經誕生過如此杰出的靈魂人物、人品高潔的隱士,以及偉大的作品,就算藝術圈的現狀不甚理想,明天也會光明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