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明清之際文人畫壇“集其大成”之時,以董源、趙孟頫、黃公望、董其昌為代表的賦色觀念才完全成為合乎於藝術家主(觀)體的表現。其中,王原祁的“借色顯真說”有其獨特的代表性。“借色顯真”既依循著藝術發展的歷史足跡,又有藝術家本人的心跡披露作為証據。它至少涉及圖式形態、個人性情和文化底蘊等幾個層面。
王原祁十分景仰元代黃公望的畫藝,有畢生“所學、所傳者皆大痴”的自敘,又有“於子久為專師,今五十年矣”的感喟。他的傳世筆墨之中,特別對“於大痴淺絳,尤為獨絕。熟不甜,生不澀,淡而厚,實而清,書卷之氣,盎然楮墨外。”對此,畫史上評價歷來不低。然而,對具體的由來及其表現,似尚未見有專門的揭櫫。
設色亦即用筆用墨
(取氣、非工卻逸)
上海博物館所藏《仿倪黃山水圖》軸是王原祁於康熙戊子(1708年,67歲)完成的一件紙本設色作品,圖為常見闊空中的遠景山樹,屬於典型麓台那種“一層坡、二層樹、三層山”的圖式,比較突出的是山樹沉穩、點染利索肯定,墨光與淺絳匯融成柔和的呼應對照,益發增添了全圖端庄雅麗的氣氛。圖上有畫家的五行自題:“倪黃筆墨借色顯真。雖妙處不專在此,而理趣愈出,超越宋法,宜於此中尋繹者。戊子清和暢春侍直公餘寫此寄興。麓台祁。”這段跋中的“借色顯真”引起筆者極大的興致。因為在麓台看來,設色畫實在是倪黃畫藝的一個優長,其妙處正在於“借色顯真”,它凸現了中國畫的“理趣”,應當由此去探尋超越前人的蹊徑。隨著閱讀麓台設色畫作的增多,似乎進一步體驗到“借色顯真”這幾個字的典范性意義。
王原祁20歲正式從西廬老人學畫,“卅左右即為患風疾之祖父代筆,”他的設色山水也是由此起步的。他著意將色彩融入筆墨,力求“合山水之勢,入絹素之骨”,在創作的中前期一般習慣於簡淡薄敷(罩),直接而一氣呵成。堪稱代表的如前述《仿倪黃山水圖》軸、《神完氣足圖》軸(皆作於康熙戊子,1708年,67歲,上海博物館藏)。而此前五年所作的《仿大痴富春山圖》卷(康熙癸未,1703年,62歲,天津市博物館藏),純水墨的長卷范本,被他自運發揮為一層墨色、一層赭石、一層墨青的對比色暈呈現,層林盡染,形成一派恢弘的山川景象。色與墨互映成輝,相得益彰,畫幅透出沉弘渾穆與明麗清醇的韻味。越到晚年的設色山水,他越是喜用濃厚的汁綠,徑直以點塊狀涂抹於赭石或者墨青色上,有時干脆就用石綠——不透明的顏色,使色度得以強化。比如像《西嶺雲霞圖》卷(康熙庚寅,1710年,69歲,遼寧省博物館藏),鮮明的石綠色點塊,協調地交融於赭石、墨青色之間,將它們與抑揚頓挫的用筆、濃淡枯濕的用墨一並讀來,真可謂“逸致橫生,天機透露”。那種生辣、爽朗、遒勁的意韻,比較起董其昌、王時敏等同類作品來,顯然具有更為強烈的視覺效應。此外,像《粵東山水圖》軸(康熙壬辰,1712年,71歲,天津市博物館藏)、《疏林遠山圖》軸(康熙癸巳,1713年,72歲,上海博物館藏),還有像藏於上博、津博和國家博物館的一批仿古圖冊中題仿趙鬆雪、倪瓚等人的設色畫頁,都程度不同地帶有類似的特征。它們一反傳統設色法必加暈染的古訓,流露出揮毫寫構時作者按捺不住的內心創作激情,亦即天然顯露的自身性情。頗似印象派畫家筆下帶筆觸的純色點塊,其中的抽象要素——應是融合了文人畫家心目中天人合一的心性圖式。當時評論仿古所謂“西廬刻意追模……麓台壯歲參以己意”的說法應是點中一些肯綮的。
在《論畫十則》(即《雨窗漫筆》)之九中,王原祁說道:“設色即用筆用墨,意所以補筆墨之不足,顯筆墨之妙處。今人不解此意,色自為色,筆墨自為筆墨,不合山水之勢,不入絹素之骨。惟見紅綠火氣,可憎可厭而已。惟不重取色,專重取氣,於陰陽向背處,逐漸醒出。則色由氣發,不浮不滯,自然成文。非可以躁心從事也。”為了使時人擺脫傳統的認知誤區,破除“色自為色”的弊端,即只是將賦色當作一種裝飾,一種外加於物像的依附物,而賦予其藝術內涵,使之“合山水之勢,入絹素之骨”。王原祁不遺余力地主張:設色即用筆用墨,設色就是筆墨,兩者是互為補充又相得益彰的關系,關鍵在“觸處相宜,是在心得”。他又強調指出:“畫中設色之法,與用墨無異,全論火候,不在取色,而在取氣。故墨中有色,色中有墨。古人眼光直透紙背,大約在此。今人但取傅彩悅目,不問節奏,不入窾要,宜其浮而不實也。”設色不在“取色”,而在“取氣”,這裡講的“氣”也不玄乎,不外就是跟藝術家密切相關的性情,“畫雖一藝,而氣合書卷,道通心性。”“筆墨一道,同乎性情,非高曠中有沉摯,則性情終不出也。”“筆墨因興會而發,興會所在,即性情之所寄也。”“古人以筆墨寓性情,非泛然而作,流連風什於泉石,三致意焉。所為畫中有詩,詩中有畫也。”
王原祁所提出的“借色顯真”——不滿足“以墨代色、墨分五色”,而要借助色彩手段抒發藝術家真正的“性情”,以揭示繪畫的意境,亦即丘壑表象下的藝術真景——超越將色彩當作物象的外在裝飾,將之與畫家賴以表達心性的筆墨功夫結合在一起,從而實現文人畫家心靈追求的精神家園。不受筆墨所使,亦不為造物者役,尋找到色彩假以顯示真實的“性情所寄”。如此說來,“借色顯真”中的這個“真”,就不再只是景象了,它已經超越了五代荊浩在《筆法記》中提到的“度物象而取其真”,“搜妙創真”的“圖真”論。究其本義,五代北宋的中國畫家畢竟以格物致知、重塑山川萬物為能事的。而晉唐盛行的金碧山水畫,大致屬偏向理想主義的觀念化賦色體系。然而,經歷了漫長而漸進的過程,中國畫的色彩語言功能從一個隨類賦彩、以色貌色的時期,因應文人畫的狂飆凸起(宋元,尤其是元代),發展出以書(法)入畫、以墨代色為評品高下的准則。而王原祁所代表的“四王”是繼董其昌之后,以中國畫正宗傳人的姿態進入歷史的。可以說,一直到明清之際畫壇醞釀“集其大成”之時,以趙、黃、董為代表的文人畫賦色觀念才到達一個新的階段,一個升華為真正合乎藝術家主觀表現的階段。王原祁所提出的這個“借色顯真說”自有其特殊的理論價值和代表性。
在麓台論畫語錄中,亦可見到同類的句式可幫助我們理解。比如他自題《仿倪瓚山水圖軸》說:“雲林畫法,以高遠之思出以平淡之筆,所謂以假顯真、真在假中也。學者從此入門,便可無所不到。”盡管傳世的倪瓚設色畫寥若星鳳,王原祁卻認為它對自己的設色畫創作影響至深。他一再講道:“雲林畫法,一樹一石皆從學問性情流出,不當作畫觀。至其設色,尤借意也。”因此學雲林設色畫“不在取色,而在取氣,點染精神,皆借用也”。一個“借”字揭出了這些話語的精髓之所在,無非要借助用色來發揚藝術家內在的學問、性情和精神。
元季黃公望著名的《寫山水訣》裡,論賦色有“使墨士氣”和“色潤好看”之說。故王原祁又由此衍生出:“不重取色,專重取氣,於陰陽向背處,逐漸醒出。則色由氣發……”和“畫中設色之法,與用墨無異,全論火候,不在取色,而在取氣。”等各種說法。其要害正在於從本質上把握設色即用筆用墨的要義,“董宗伯論畫雲:‘元人筆兼宋法,便得子久三昧。’蓋古人之畫以性情,今人之畫以工力﹔有工力而無性情,即不解此意,東涂西抹無益也。”
然而,輪到麓台門生輩的手中,雖不乏延續和承繼者,絕大多數卻囿於素養和識見,多將此法則歸置於具體的形而下技法,如唐岱說:“著色之法貴乎淡,非為敷彩炫目。亦取氣也。青綠之色本厚,若過用之則掩墨光以損筆致。以至赭石合綠種種水色,亦不宜濃,濃則呆板反損精神。用色與用墨同,要自淡漸濃,一色之中更變一色,方得用色之妙。以色助墨光,以墨顯色彩,要之墨中有色,色中有墨。能參墨色之微,則山水之裝飾無不備矣。”再如“得麓台真傳”的王石泉(述縉,麓台五世孫),更是將之演繹成配色的秘訣:“有正必有輔。用丹砂宜帶胭脂,用石綠宜帶汁綠,用赭石宜帶藤黃,用墨水宜帶花青。如衣之有表裡,食之有鹽梅,藥之有君臣佐使。單用則淺薄,兼用則厚潤,至其濃淡得宜,天機活潑,又其用筆之妙,工夫之熟,非可以言傳也。”這些話雖不無道理,然而跟麓台的賦色觀相比卻是失之毫芒、差之千裡了。
用淺絳而墨妙愈顯(對比)
唐宋以降,文人士大夫論畫作畫一度浮泛過種種偏頗。由於鼓吹“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無論畫梅蘭竹菊的“四君子”還是水暈墨章的山水畫,無論工筆白描的人物畫還是追求禪悅的“減筆畫”,仿佛純用墨筆的水墨畫就品位高蹈、必得褒揚。反之,似乎隻要沾上點色彩,就必定跟艷冶俗物、市井匠氣牽上了關系。但是,藝術進程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一些有特殊稟賦的天才畫家自樹一幟,對傳統有所超越而創出了他們的成功新徑。唐代吳道子的“吳裝”即為顯例。麓台嘗論五代董源的設色之長:“北苑《夏景山口待渡圖》用淺絳色,而墨妙愈顯,剛健婀娜,隱躍行間墨裡。不謂六法中道統相傳,不可移易如此。若以臆見窺測,便去萬裡,為門外傖父,不獨逕庭而已。”
由於元代特殊的時世與際遇,文人畫創作有了重大的突破,其中除筆墨、意境之外,對於晉唐以來的設色畫也有顯著的發明。王原祁曾說道:“趙鬆雪畫為元季諸家之冠,尤長於青綠山水,然妙處不在工而在逸。余《雨窗漫筆》論設色,不取色而取氣亦此意也。知此可以觀《鵲華秋色》卷。”趙孟頫不但倡導以書入畫,又創制了迥異於晉唐兩宋金碧、大青綠的設色畫法。他的《鵲華秋色圖》卷(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即改師董源而以赭石與花青各行其是,並用花青佔了墨色之外的主要成分,“妙處不在工而在逸”。絹本的《吳興清遠圖》卷(上海博物館藏 )亦不失設色法之范例。此圖賦色古澹凝練,意境靜謐。收藏家“愛其山水微茫,筆墨簡貴”,直當作北宋人仿張僧繇而珍秘之。所以惲壽平曾回顧道:“青綠重色為秾厚易,為淺淡難。為淺淡矣,而愈見濃厚為尤難。惟趙吳興洗脫宋人刻劃之跡,運以虛和出之妍雅,秾纖得中,靈氣惝恍,愈淺淡愈見濃厚,所謂絢爛之極,仍歸自然,畫法之一變也。”
還有像錢選《浮玉山居圖》卷(上海博物館藏)那種“七分用墨、三分設色,”“綠淺墨深,細膩清潤,真與唐人爭衡”的小青綠畫,(姚綬語)和黃公望《天池石壁圖》軸(故宮博物院藏)那樣的淺絳法典范,實為明清以來高揚“集古之大成”的畫家們仰慕的大纛。沈周《題子昂重江疊嶂卷》詩裡有:“丹青隱墨墨隱水,其妙貴淡不數濃”的名句,董其昌題畫也引:“前人雲:丹青隱墨墨隱水,妙處在淡不數濃。余於巨然畫亦雲。”趙孟頫曾說道,唐人李思訓開創金碧設色的大手筆,是“秾艷中而出瀟洒清遠”,可見“淡逸”、“清遠”乃是這些前輩設色特別的用心之處。
黃公望很早就注意山水畫的賦色問題。他在《寫山水訣》中提到:“畫石之妙,用藤黃水浸入墨筆,自然潤色,不可多用,多則要滯筆。間用螺青入墨亦妙,吳妝容易入眼,使墨士氣。”“著色螺青拂石上,藤黃入墨,畫樹甚色潤好看。”“吳妝(裝)”設色法一改厚重為淡逸,變為大痴的淺絳法著眼處大致是兩個方面:花青(偏冷)與赭石(偏暖)混暈入墨色之中,然后渲染於墨筆之間,一則使墨線(骨法)帶上書卷氣,“使墨士氣”﹔另則輕撫淡彩的水墨樹石可在對比中煥發神採,是為“色潤好看”。痴翁本人的淺絳山水,存世當以《天池石壁圖》軸(故宮博物院藏,73歲)為最,《丹崖玉樹圖》軸(故宮博物院藏,有董其昌題)堪列其次。此兩圖的樹石造型與勾皴源自董巨,筆法多干筆皴擦,化宋人的質實為空靈。“赭石染山石,其石理皴擦處,或用汁綠淡淡加染一層,此大痴法也。”皴染之后,再用清淡的赭石和花青色渲染。由於這兩種顏色具有溫暖與沉靜的視覺色感,很適宜表現江南清麗明潔的山光樹色。這就是黃公望創立的“淺絳山水”。這種畫法是在水墨的基礎上,用帶色的濕筆對山石輪廓上干筆皴紋作暈染與復筆,由此復合的筆墨色彩效果壓制了通常設色山水畫的那種艷麗浮華,較之純粹的墨筆山水又顯得豐盈而醇厚。《天池石壁圖》軸更以墨青墨綠合染,清道光時吳修題贊:“赭色微黃畫裡春,墨青墨綠染精神。”淺絳法應是完善了包括趙孟頫等前輩的創新設色法,屬於元代文人畫以意構景的一大發明,予日后明清畫壇以深遠的影響。“……初無淺絳色也,昉於董源,盛於黃公望,謂之‘吳裝’,傳至文沈,遂成專尚矣。”
素以“鳥之雙翼”比喻設色畫與水墨寫意不可偏廢的南宗畫倡導者董其昌也身體力行。他約於50歲以前畫宋代文學家韓琦的書齋,“茲以董北苑黃子久法寫《晝錦堂圖》,欲以真率當彼鉅麗耳。”(吉林省博物館藏)66歲又作《秋興八景圖》冊,(萬歷四十八年,1620,上海博物館藏)而約於70歲左右所作的《秋山圖》軸(原名仿趙孟頫山水軸,上海博物館藏)混用赭石與汁綠,略配花青色,渲染於淡墨披麻皴擦的線條間,留出氤氳璺璺的霧靄,再用濃抹點敠樹枝、樓舍,營造出一派天晴氣爽的暖和氣息。值得注意的是,畫裡的汁綠透出某種回溯晉唐古意的色調,明度顯然超過墨青,其韻味略厚於淺絳法。王原祁作山水並不乏題仿趙、黃、倪、董的設色畫,前輩的實踐,潛移默化地影響到他的創制,應是他“借色顯真”觀念的直接成因之一。
師法古人(傳統)、體現功力
提出王原祁的“借色顯真”是要借助色彩手段,抒發藝術家的“性情”,以揭示繪畫的意境,將之與畫家賴以表達心性的筆墨功夫結合在一起,從而實現文人畫家追求的精神家園。這種看法並不是移古就今的主觀推斷,而是循著賦色觀念發展的歷史足跡,又有藝術家本人的心跡披露作為依據的。其實質,在相當程度上,跟同時期石濤宣稱的“借筆墨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論調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
自從29歲(康熙九年,1670)中進士,授順德任縣知縣“鞅掌瘠邑”,至“忝列清班,簪筆入值”(自題《仿王叔明長卷》),直至戶部左侍郎,王原祁或充鄉試考官、或值侍暢春園、或扈從南巡辦差……“俗冗紛擾而無暇吮毫潑墨。”麓台曾自白:“丁亥(66歲)清和扈從歸舟寫設色雲林。余年來一官匏系,簪筆鹿鹿, 夙夜在公,家無甑石,日在愁城苦海中。無以解憂,惟弄柔翰,出入宋元諸家如對古人。雖不能肖其形神,庶幾一遇亦寓意寬心之法也。”盡管看上去津津樂道於“御題圖畫留與人看”的榮耀,並不吝鈐印張揚﹔細究其實,麓台作畫“與人看”的同時似乎又在為己,亦即倪瓚所說的“聊以自娛”:擺脫身不由己的羈絆,在翰墨色彩中與古賢的通靈神會,“出入宋元諸家如對古人”,享受此難得的思古之幽情,體驗“庶幾一遇亦寓意寬心之法也”。這裡講的“寓意寬心”正是其寄情向往的精神家園之所在。聯想到后人記及王原祁作畫的步驟,“每舉一筆,必審顧反復”,如同他在自題《仿倪黃山水軸》中所說:“倪黃兩家,用簡用繁,雖若異轍,其實皆有天然不可增損之處。余寫兩君合作,每不肯輕率下筆,非欲求工,蓋不得古人精意。毫厘千裡,恐貽笑不淺耳。”與古為徒並寄情翰墨,那種如臨如履的敬畏、如飢似渴的虔恭,加之創造性的苦學發揮,終以使王原祁躋身"清初六大家"之盛譽而入載中華藝術史冊。
“家司農丹青,求者盈戶限,頗不易得,有遲至數年者……”存世諸多畫作墨跡証實了這一史實。比如例一: 41-43歲(甲子,1682-1684)他任知縣時為友人作《溪山高隱圖》軸(故宮博物院藏):“是卷與雲壑有夙約,(壬)戌(癸)亥二載相聚渚陽,公余即出此遣興。吏事鞅掌,時復作輟。今雲壑壽母南歸,為之盡晷窮膏,半月告竣……”又如55歲作設色《仿宋元人山水冊》16開時(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康熙丙子,1696年,《石渠寶笈·續編》593頁),父王揆卒。次年正月,丁外艱,春南歸,是冬經營葬事。己卯服闋,方用設色,三年完畢。再比如為博爾都(問亭)先生作《仿古山水畫冊》十開因“俗冗紛擾而無暇吮毫撥墨”久擱三年方付動筆(南京博物院藏,《虛》卷十四,《全》12,579頁),66至69歲為弟子王敬銘(丹思)作成《仿古冊》十開(故宮博物院藏)等。在題贈吳來儀之《仿黃公望秋山圖》軸中,王原祁不禁再次感嘆:“庚辰至今(丁亥,1700-1707)……每為點染,未成旋失,今……寫此意以贈,以見余用心之苦,踐約之難也!”名利交集,情誼往還,后人不難由此體驗其身心的“苦”與“難”。而史籍所記每逢秋冬贈門人畫作以易裘衣,以及應酬多靠代筆,則暴露了他不免世俗的一面。也為世人作鑒定研究遺留下難題。
康熙丁亥(1707年)重陽節后,肖像畫名家禹之鼎在京城完成了白描的《王原祁像》軸(南京博物院藏),此年麓台66歲。像中的王原祁便衣趺坐於蒲團之上,慈眉善目,“為人沉厚凝重”,一副勤勉干練的文士模樣。不過8年之后,歷經幾十年仕途的他最終以疾卒於戶部左侍郎任上,享年74歲。當時摯友唐孫華應其子之請撰寫《王原祁墓志銘》,雖表其“以畫名天下。既官京師,請乞者戶履恆滿,往往流傳禁中,得經御覽,上深加賞嘆。嘗召至便殿觀其濡染,上益喜。每召諸大臣至內苑賜宴賞花,公必與焉”。卻又本著正宗的事功觀念頗為抱屈,認為“其在職精白,一心經世濟時,歷試底績,所以累受殊恩,遂躋顯位,非徒以藝事之故也”。故而《墓志銘》未提入值南書房、奉旨總裁《佩文齋書畫譜》纂輯,主筆《萬壽盛典圖》等顯跡,卻強調王原祁康熙九年(1670)任順德府任縣令時,因水災民貧不斷向州、戶部疏請減免征賦﹔和康熙五十一年官戶部左侍郎,又為豫省災折征漕米一再上疏,爭得豁免等“為民請命”的政績。還援例元之楊載記其師趙孟頫事,稱其德藝蓋過於趙,強調“真所謂歿而不朽者,豈僅以翰墨風流名當世而傳后世哉”!
王原祁一生作畫不可謂不勤勉。1967年台北故宮博物院江兆申先生曾主持《王原祁山水畫軸特展》,他從該院所藏的64件王原祁畫軸中,特別選出39件公開陳列,“這39張畫中,款書紀年的有29件,年齡從53歲開始到74歲為止,整整22年之中,僅缺56、57、62、63、73五年無畫,其余每年至少一件,最多四件,要研究王原祁中年和晚年的畫風演變,這是一批極為可貴的資料。” 實際上,除了56歲丁父憂之外,別的空缺年份作品,僅用上海博物館的珍藏就可補滿,還隻限於畫軸的形制,足見其勤奮與多產。王原祁又是明清大家中最善運用題畫詩跋論畫淵由、直抒胸臆的高人之一。72歲時他有一段畫跋這樣說道:“畫不可執一,好畫者亦不可執一,此亦能事不受迫促之意也。余練筆即寫是圖,借以娛情。信筆所之,隨意設色,不計工拙也。白石翁詩雲:筆蹤要自存蒼潤,如此而已矣。”難能可貴的是,經前輩的指點,結合自身的創作體驗,王原祁將中國畫尤其是山水畫的學理,從師古人到師造化,從用筆設色到位置經營……幾近條分縷析地娓娓道來,讓時隔數百年后的今人讀到,依然啟人心智,實屬一位認真承傳、光大傳統的踐行者。謝稚柳先生曾不無揶揄地稱許王原祁“像是個呆子”,是“論功力的‘三折肱’、好身手”,王伯敏先生說他“化了‘笨’工夫,因而作出了總結傳統的聰明事。”本文僅涉及王原祁的設色理念,尤其是在創作淺絳山水方面的特色,其實他的趣味觀和畫學理論都有必要再進一步細作深入琢磨的。
(作者系上海博物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