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藝術的沖突與融和幾乎是二十世紀縈繞中國藝術家的一個恆久的課題,在我看來,這既是一種文化挑戰,也是一種文化機遇。因為就藝術課題而言,也許世界上不會再有一個民族的藝術家會像中國藝術家這樣在可以開放性地認識世界的同時,又擁有如此豐富的本土藝術傳統,這種背景既為他們的藝術提供了雙向資源,也為他們超越兩種藝術創造了可能性。
油畫家鷗洋的創作為中西藝術沖突和融和的歷程提供了一種獨特的經驗,它力圖在東方寫意性傳統和西方現代主義抽象性傳統之間尋找到一種適合個人表達的方式,而在我看來,她也的確找到了這樣一種方式。鷗洋稱自己是一個“重感性”的藝術家,但是這既不表明她是一個崇尚“表現主義”的藝術家,也不表明她是一個沒有藝術問題的藝術家,恰恰相反,她常常提到趙無極這位善於在東方寫意性傳統與西方抽象性傳統之間制造個人語言的藝術家對她的影響,從更深的角度看,趙無極的藝術在西方畫壇的成功也就是世紀初林風眠所倡導的“調和東西藝術”這類的學術目標的成功。這一目標的特征在於將東方藝術的傳統資源和西方現代藝術資源進行歷時性的嫁接,從而力圖創造出一種既具東方底蘊又不乏現代性的共時性的藝術樣式,客觀地講,與潘天壽的東西方藝術“拉開距離”的方案和徐悲鴻“採用西法”的方案比較,這種“調和”方案無疑具有更大的藝術難度和風險性,因為它要求的不是表面化的形式實驗,而是兩種歷史性文化底蘊的共時性的理性組合。
當然,對於鷗洋來說,她所處的藝術情境比林風眠甚至趙無極所處的歷史情境具有更為復雜和豐富的特征與內容,她的選擇和實驗也就具有更多多們時代的痕跡。如果說,1985年趙無極訓練班的學習是鷗洋油畫藝術的轉折點,那麼,這種轉折的意義就在於她使自己由一個熟悉現實主義創作模式的藝術家轉變成為一位更具個性和現代品質的實驗性藝術家,當然,這裡的所謂“現代品質”不是指她是一位“現代派”或“前衛性”的藝術家,而是指她已成為一位具有明確藝術目標、個性化追求、具有更為開放的藝術視野和個人創作能力的藝術家,從某種意義上講,趙無極對她的影響與其是風格層面的,不如說是價值層面的,或是啟示性的,它為她將自己的藝術習養、藝術經驗帶進到一種新的創作狀態和藝術意境提供了可能性。
鷗洋將自己的油畫稱為“意象油畫”,不管這個概念准確與否,它都表明了藝術家對自己藝術的一種理性態度:她力圖使油畫這種西方藝術語言具有東方性的敘述能力,而且是更具個性方式的敘述能力。鷗洋的油畫是通過這樣幾個遞進的層面完成這種轉換的:首先,她嘗試從西方油性語言和東方水性語言這一對基本的形式要素出發去尋找問題的起點,她大膽在油畫布上使用水性暈染的技法,使油性材料產生出一種類似於國畫中“撞水”、“撞粉”的色調效果,為畫面空靈的意象進行形式鋪墊﹔在畫面形象處理上,她沒有採用西方純抽象的語言形態,而是在“似與不似之間”這類的東方美學原則指導下,對中國花卉和西方印象派自然圖像這樣兩種圖式的多層次、多色調的結構修正和調整,使畫面產出一種富有東方韻味的、幻化的意象造型﹔在鷗洋的油畫中還有一個不可忽略的語言因素,即光影的使用,鷗洋是一位喜歡光影的藝術家,甚至在文化革命期間的主題性創作中一直都是她的獨具個性的語言要素(如《雛鷹展翅》中她就獨特地在國畫作品中採用了光影的處理),而在這裡鷗洋對光的理解已再不是現實主義的,也不是印象主義的,在她的油畫中光的使用類似於東方傳統美學原則中“素以為絢”“計白當黑”的作用,它往往成為構成鷗洋油畫中特有的通透感和韻律感的主要表現手法,正是對這些形式要素的富於東方性的理解和處理方式構成了鷗洋油畫東方性的形式基礎,而也正是在這個層面上,油畫語言中的東方性已不再是作為符號性和標本化的形態效果,而是成為具有文化底蘊的個人經驗的表現方式。
鷗洋意象油畫留給我們最直接也是最持續的印象就是明快、洒脫的寫意風格和整體性的音樂感的統一,她的畫面往往是在確定基本構圖結構后就以表現性的筆觸進行多層次、多色調的調整,這種調整過程並不是主觀感情的單純渲泄,而是造型要素間的節奏韻律效果和空間層次關系的尋材過程,而正是通過這一過程、鷗洋的油畫完成著由西方語言向本土語言的轉換,可以說,這些獨特的美學效果正是鷗洋長期研究中團傳統繪畫構圖、置色間形成的韻律節奏與西方油彩色調構成的空間關系的一個自然結果。從鷗洋的代表性系列作品《秋池》中我們可以看到,在通透、明塊的基本色調背景中,往往出現幾枝趣承轉合極符國畫布局方式的枝杆,它們或是以厚重的肌理方式處理,或以暈染皺擦似國畫般的線條表現,多層次的油性色彩的反復重疊與水性材料的自動效果相得益彰,而關鍵處以光影提亮。在這些作品中,油性材料的沉著厚重與水性材料的通透空靈得到了極富張力的共時性表現,閱讀和欣賞這樣的作品常常可以使我們體會到一種由莫奈的《睡蓮》。到八大仙人的《荷鴨圖》之間的奇妙的意境轉換。這些作品洒脫明快而不失之粗枝,自然天成而又沉著凝煉,是理性分析與直覺感悟間完美而富個性的有機組合。
尋找油畫語言的東方性一直是二十世紀中國油畫家矢志追求的藝術目標之一,這一歷程經歷了由表面化的題材處理和標本化的符號象征到內在化的藝術深層語言的轉換,再到觀念價值的文化思考的過程,總體上講,鷗洋油畫創作所關注的中心課題是通過嘗試綜合兩種歷時性的藝術語言尋找一種個性化的表達方式,她的藝術中所呈現的獨特經驗和價值為我們的油畫東方化過程增添了新的內容和活力,而她由一位已經卓有成就的現實主義藝術家向一位意象油畫家轉變的經歷,無疑又為我們提供了更多開放性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