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駿(以下簡稱駿):作為一個山水、人物、花鳥均有佳作的知名畫家,多畫種地齊頭並進對您的繪畫的精進是否有影響?
范揚(以下簡稱范):有一些畫家就是什麼都能畫的,每個畫家表現世界都有自己的語言系統和筆墨系統。塞尚不論畫蘋果、風景還是人物,他都是塞尚,他是通過他自己的觀察方法和語言來表現這些物品的。真正寬闊的畫家,整個世界都會變成他筆下的東西,他會主動地去觀照世界,在這種主動性裡有他的精神的關注和投入。比方塞尚隨便畫個蘋果、一把餐刀,畫出來就是不朽的名作。他能說出這個靜物裡有立體的、三角的、錐形的道理,這些變成了現代繪畫的理論。但是如果同樣的東西讓一個大學考生去畫,畫出來就是一個習作,就是描摹。所以我認為畫什麼都不要緊,主要是怎樣去畫和畫成怎樣。真正的大師是山水、花鳥、人物都能畫的,沒有什麼偏重。幾乎所有從學院出來的年輕畫家,最開始都是畫人物。因為我們的訓練方法是從歐洲學回來的,開始要畫石膏和頭像。因為最先學畫的時候引起你關注的都是人和人的行為、人的形象,這是文藝復興提出的人文思想、人本主義,而我們現在的口號也是以人為本。實際上從中國哲學的觀點看,人並不是最重要的,大自然才是最重要的。整個歷史的發展非常漫長,人是在最后的幾秒鐘才出現的。此外,中國哲學也非常注重天人合一的思想。所謂人事更迭,江山不變,不廢江河萬古流。古代的詩人和哲人認識到這一點,藝術家也認識到了。人類的活動和行為不能主宰這個世界,隻能順從和融合。現在提出建立和諧社會的口號,這個口號是非常高明的。
駿:具體到您的繪畫,可以談談您的繪畫的發展階段嗎?
范:我開始是畫人物的,畫人物比較難,我知難而進。后來年紀漸漸大了,我覺得山水很有意思。從中國繪畫的源流來說,宋元以后山水畫逐漸成為中國繪畫的主流和大宗,這是自然形成的。中國先哲講“天人合一”,面對大山大水,立即會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我漸漸覺得自然比人類更有力量、更重要。
我主要還是一個優秀的山水畫家,人物和花鳥我也能畫得比較好。我可以不假思索,信手拈來。中國繪畫審美的要求例如清朗明快、隨意自由、骨法用筆、剛柔相濟、補白、滋潤、渾厚等,我都已經注意到了,而且我都在追求著。我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我做得好不好,要由后人來評說。《蘭亭序》裡講:“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前人給我們樹立了崇高的典范,有很多佳作傳世,我們也要留下佳作給后人,這是我的理想。
駿:您的繪畫回歸到了繪畫的本質,但是大眾不一定了解,您怎麼看藝術的“雅俗共賞”?
范:這沒有辦法,我們隻能慢慢引導,漸漸他們就認識了。就像黃賓虹大部分人不喜歡,很多人更喜歡張大千,后來漸漸人們才覺得黃賓虹更加高明。八大山人當時大家也不認可,覺得他很怪異。揚州八怪當時也被當時所謂正宗的畫家視為左道旁門,但是我們現在認為他們是正宗。開始大家都認為傅抱石不懂中國畫,認為他畫的是水彩畫,但是現在好像成為畫壇正宗了。潘天壽是正宗,黃賓虹是正宗,齊白石是在正宗中注入了民間藝術的元氣。齊白石為什麼鬆鼠葡萄畫得好?他是一個木匠,天天都在刻這些。可以注意到晚清、民國的家具很大一部分都刻著鬆鼠葡萄。齊白石是細木匠,經常刻這些,在宣紙上作畫怎能不入木三分呢?豈止入木三分呀,都是透雕了呀!所以他畫得特別好,筆下神採飛揚。
駿:有的人認為您的創作自然得完全沒有法度的痕跡,作畫的時候逸筆縱橫,您是什麼時候進入這種狀態的?
范:我一開始學山水的時候還是比較緊的,也畫過非常嚴謹的山水,一筆不苟,山石、樹木、道路、雲景、水口,我都下過不少工夫。我的一開始從《芥子園》入手,然后看一些優秀的印刷品。我在看畫展的時候看得非常仔細。我20歲的時候看過一個故宮的畫展,我到現在仍然記得畫放在什麼地方,是什麼畫,是誰畫的。我記得《清明上河圖》放在一個玻璃台櫃下面。我看畫展的時候非常累,因為精神耗盡,不由自主地看,長期浸泡在裡面,不斷地學習,不斷地吸收,所以開始學的時候我比較容易上手。我臨過范寬的《雪景寒林》,臨得很像,人物我也臨過八十七神仙卷。說我有點像黃賓虹,我也分析過,我想可能是心性相通,對傳統的學習相通。我出過一本書《范揚解析王原祁》,我學王原祁,黃賓虹也學王原祁。我認為王原祁跟塞尚是異曲同工。王原祁的畫面是用很多的塊磊來構成的,這跟塞尚說的要用圓錐體、立方體來構成是一個道理。還有我和黃賓虹追求的審美趣味也比較相近,都追求沉郁、雄渾這一路,不期然就相近了。我沒有臨摹過黃賓虹,但是我不能看他的畫,一看就進去了。我的朋友說我就是不能再多看傳統,要更多地看國外的東西。將來我們有什麼資格去超過前人呢?前人詩詞歌賦比我們強,琴棋書畫比我們強,生活的狀態比我們悠閑,但是我們有更開闊的視野,我們有很好的環境,我們能環顧世界。我們看過埃及的畫、意大利的文藝復興時期的畫、畢加索的現代繪畫,而他們沒有看過,這個世界在我們面前更加豐富多彩。如果我們是很靈敏地接收這些東西,就會很開闊。吸收的陽光雨露不同,結的果實也不同。我們重視傳統,然而也不乏新意,這就是我們將會超越前人的地方。
我的畫放筆直取,雖然一兩遍就過了,但是並不薄,還是很渾厚。禪宗說直指人心,這些是最高明的理論了。過去還有筆所未到氣已吞的說法,我作畫的時候也做到了筆所未到氣已吞,怎麼能忘記這些藝術最本質的東西而說為什麼不多畫幾遍把它畫厚實呢?現在大家為什麼喜歡超女裡面的李宇春?因為她直接、爽朗、陽光,她身上有時代的精神。節奏不同,審美也轉移了,並不是她一定要唱得多麼好。老百姓雖然不知道有時代節奏在裡面,但是他們的審美需要新的注入,而李宇春恰恰是期然或是不期然地走向了這樣一種取向。繪畫也需要進入嶄新的狀態,時代發展很快,審美的改變是潛在的。
駿:您的作品在筆墨表現方面做得很不錯,您怎樣看筆墨在中國繪畫中的地位和作用?
范:水墨畫能體現中國繪畫的精神所在。石濤說:“筆墨當隨時代”,有兩個意思,一是要有筆墨,一是筆墨當隨時代。吳冠中先生說“筆墨等於零”也很正確。一位數學家曾說,零是最重要的數字,其他數字可以少,零是不能少的,少了零數學就沒法進行了。“筆墨等於零”說明筆墨是最根本的元素和基礎。當然說筆墨很寬泛,水墨一千年來是畫壇主流,人們漸漸覺得它最能體現中國文化和中國文人的精神。中國對文人的尊重是由來已久的,皇帝都要拜孔子。中國文人對社會的主要貢獻是在精神層面上的。反映在繪畫上,人們漸漸覺得水墨最能體現人的精神而且能直接表現人的精神。宣紙和墨色非常敏銳,你的任何心緒和感受都能通過它直接表現出來,它記錄了你的一段歷程。水墨告訴人們的是一個過程。為什麼要有來龍去脈?為什麼要有行筆的趣味?為什麼要有筆法墨韻呢?這就是要求筆墨要告訴人的思緒的過程、行動的過程、心性和行為的過程。駿:現在有些人認為您是把現代水墨放入了傳統范疇裡,從傳統視角去解析水墨,您同意這種說法嗎?
范:我目前畫的水墨山水繼續這樣走下去,在傳統的長河中也可能算是新的一家,我還會有新的開拓和裡程碑。我還年輕,我還有更寬闊的心胸,繼續走下去我會注入其他新的元素。我這樣走出來了,我也許會通過我的水墨實踐告訴人們我存在的張力、我的延伸。我原來師古人,現在開始師造化了,將來到師我心的時候,我就是徐渭和八大。很多老畫家到了快辭世時都覺得還沒有畫完,還有很多畫想要畫,他正在創造,他才剛剛開始。我現在也說:我要開始了!我覺得即使要打破和重建傳統也不應該是生硬的,而是自然的。就像有中國特色的社會理論一樣,我要畫有中國特色的繪畫。現代中國的水墨畫也要走有中國特色的道路。
駿:曾經有人提出,從本質上來看,藝術是一種對自由精神的追求。這一點在您的作品中似乎表現得比較突出。
范:人生活在社會中,必然會受到各種各樣的約束,隻有在藝術上我才是完全自由的。別的我不能控制,但是筆墨和宣紙完全由我做主,我是無冕的國王,這就是藝術精神的所在。為什麼要有藝術?藝術是沒有實際功用的。但是人們不僅有物質需要,還有精神需要,精神需要的最高境界就是自由。如果精神都不自由,那就什麼都沒有了。生活在社會中不能不受到各種制約,行為可以不自由,隻有精神和思想可以不受制約,我們隻有追求不受制約的東西,就是精神的放鬆和自由。我從不在乎把畫畫壞,不就是一張紙嗎,撕掉就是了。黃冑參加一個筆會,很多人在旁邊觀看,畫畫壞了他一下就撕掉了,隻有大畫家才有這樣的氣魄。他們不在乎這些,他能畫得更好的,一筆不行再來一筆。
臥游是文人的想法﹔逍遙游是思想家的想法﹔精神游是哲學家的想法。這個“三游說”也算是我的說法吧。
駿:文人畫講詩書畫印的結合,似乎畫面承載了很多。現代人認為繪畫就是視覺的,無須承載什麼思想和理念。您認同哪一種說法呢?
范:那時的畫家為什麼要詩書畫印,因為他有這些能力,所以他要發揮出來。我們的基礎不同,我們不一定要詩書畫印地結合,我們可以還原繪畫的本質。宋畫以前根本沒有款,或者落很小的款,這不影響畫面,它不是畫面的組成部分,為什麼我們不回歸呢?或許我們正因為找到一個更純粹的樣式,說不定它也是我創造新的畫面的一種做法和想法, 這種想法、做法的目的是回歸繪畫的本質,而且有源有流,古人也曾經這樣做過。
駿:“八五”新潮的時候您有沒有受到影響?
范:有影響,那麼大的潮流,雖然我沒有進入新潮的主流,我當時也畫過一些標新立異的畫。但我很早就回歸到了傳統,可能跟我的家庭背景和人生經歷有關,不期然地靠近了傳統。這樣也挺好,年輕的時候可以有更多的想法,那時也會思考,會很快覺得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很淺薄,是不是沒有什麼生命力,是不是隻學到外國的皮毛。但是任何人學畫都會經歷學步、學說話的階段。我年輕的時候也穿過小腳褲,穿過大腳褲和喇叭褲,后來逐漸覺得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年輕的時候要好看,那是穿給別人看的,現在我要穿適合自己的衣服,在自己穿著舒適的基礎上,讓別人看著也好看。藝術也是這樣,隻有這樣,最終才能達到和諧的狀態。
駿:現在畫壇又重提“回歸傳統、貼近文脈”,您怎樣看?
范:提法很對,正本清源,也是中華民族的偉大的崛起和復興的體現,它不僅體現在經濟上,也體現在文化上,是確立文化自信的一種表現。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我們不能亦步亦趨地跟別人走。我們以后憑什麼立於世界文化之林,拿什麼給后人看?我們要有建樹。不一定是我,也不一定不是我。
駿:目下,畫者如雲,或曰畫壇空前大繁榮,或說畫壇空前大浮華,一個畫家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怎樣調整好自己的心態?
范:現在中國畫很繁榮,我經常告誡自己,市場的繁榮要波及每一個畫家,在這樣的時候能不能立定精神非常重要。我有時也想,我調到北京來是為了什麼?我想不是為了生活,而是為了藝術,我想要做一個非常好的優秀的畫家。我經常告誡自己是不是按照自己原本的想法在做呢?有的時候會有種種干擾,如果不能很快回歸到主線上,就會偏離學畫的初衷。現在整個畫壇的狀態很好,在社會富足、歌舞升平的時代,才會產生這樣百花齊放、繁榮的局面。這個局面來之不易,但也可能因此而眼花繚亂、迷茫、喪失自我。我在南京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我50歲進京,是來看看這個文化中心的氛圍,看看北方的氣象。如果說北方是一種氣象的話,南方就是一種韻致,東晉以后、南宋以后文脈在江南。揚州八家、金陵八家等都活動在江浙一帶,黃賓虹是安徽的。李可染、齊白石也是這一帶的。但是北京作為文化中心,氣象恢弘,它代表了主流文化,也正好符合我的心性,有寬鬆的創作環境。我來這裡是到一個新的環境中來學習,我希望我有更多的好作品問世。
駿:貼近現實、貼近生活是當今畫壇的一個主要思潮,您怎樣看?
范:貼近現實、貼近生活是非常重要的,只是進入的角度不同。剛才我說我們要畫得更加爽朗,就是貼近現實和生活,他是內在精神上的,而不是表面的。當然有的畫家畫現實生活中的人物和事,我也畫,我也畫農夫、畫西藏、畫風景,這是必須的,沒有人能離開周圍的環境生活,隻不過對現實生活的體會不同,體現出的感覺不同。每個人都是從生活中汲取養料的。傅抱石說一手伸向傳統,一手伸向生活,他也是這樣做的。做到這些后他上升到理論了,我以后也要這樣。敏銳的人特別是藝術家永遠都是走在時代文化潮流的最前列的。為什麼卓別林偉大?他拍的《大獨裁者》很早就預言了戰爭,預言了人民的勝利和希特勒的失敗。藝術家有一種直覺,雖然是以諷刺幽默的形式出現,但是他說了后來發生的事情,了不起,作為一個藝術家他有敏銳的感覺,直指人心。
駿:有一位知名畫家曾說寫生是從生活中去採礦,您贊同嗎?把礦採回來之后您是怎樣提煉的?
范:我畫速寫,觀摹、體會、照應,體驗大自然給我的啟示,然后激發我精神上的一種對應。把礦採回來后怎樣提煉跟火的溫度有關,能不能爐火純青就要看你的內力了。能不能走得久遠,這都需要我們去思考。有時候創作還要靠直覺,直覺能夠更敏銳、更准確、更直接地反映本質。有的人讀很多書但是不懂道理,慧能雖然不識字但是他懂道理。
畫要讓讀畫者去體會,為什麼大家喜歡凡高,因為他作畫的時候全神貫注。他的畫值錢是因為他的藝術是用生命換來的。傅抱石的一張作品就是一段生命。
駿:現在一些注重傳統的畫家都提到畫中國畫要“養”,“養”在中國畫創作中似乎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您怎麼看中國畫的“養”?
范:中國畫要養,這樣我們的作品將更加綿長,流傳更加久遠。修養、學養、滋養,養就是生活,就是積累,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就像一棵小樹沒有經過一定的時間不可能成材。同樣的鬆樹種子長在花盆裡是盆景,長在高山上是一棵勁鬆。生長的環境不同,結的果實就不同。為什麼我到北京?是因為覺得這裡的環境更好。西畫可以靠才能,中國畫不能光靠才能,還需要修養和積累。就像對年輕畫家可以稱贊有才氣,但是對老畫家就應該稱贊有智慧。我教了二十多年書,有才氣的學生很多,我也很吃驚,覺得真是后浪推前浪呀,我希望后浪能把前浪推得更高,在時代的大潮中激起幾朵浪花。
駿:現在一些老畫家感慨很多年輕人很有才氣,可是不得其門而入,荒廢了很多光陰,而您似乎一直都走在正途上。
范:我曾經把自己的畫冊給一些老畫家看,向他們請教,有的老畫家告訴我,說:“告訴范揚就這樣畫”,這是對我的鼓舞和鼓勵。他們已經成名了,他們真心希望以后有優秀的畫家出來,他們也真的為此擔憂和著急。他們看到后人能夠這樣賣力地學習傳統,而且有一點創造的跡象,他們就會感到由衷的高興。
駿:現在中國畫市場異常繁榮,也特別混亂,畫家應該怎樣處理好藝術和市場的關系?
范:市場是一隻無情的手,我不能左右市場,但是我也希望市場不要左右我。莫奈的畫賣得很好﹔米勒和凡高的畫畫得也很好,但是賣不掉﹔畢加索的畫賣得很好,他也是了不起的大畫家。真正的大畫家是不為市場左右的。他們必須立定精神,有自己的主見。畫賣得好不好都左右不了我,我還是我,我要做這個時代最好的畫家。畫賣得貴不代表畫好,賣不出去不代表畫差。畫價到了天價的時候隻能說明運氣好,不能說明畫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應該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畫得怎麼樣。現在很多畫家的畫價遠遠超過古代的畫家,他們的畫並沒有那些古代的畫家畫得好,如果不能清楚認識到這一點說明智慧不夠,對自己的認識也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