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自己,自己不一定都知道自己,所以老子說:“知人者智”又加一句“自知者明”。怎樣自知呢?“吾日三省吾身”。改這改那,這“我”也太累了,我,是一種天性,外加和后補都很難改變。自知就是不要掩飾。契可夫寫的《不平的鏡子》讓丑女騙了自己一輩子。
細想想,我,實際上有兩個,一個是形體的我,一個是精神的我。《笑林廣記》記了一個押解光頭的差人,路上被光頭灌醉了,剃了頭發,當他醒來,見幾樣東西都在,摸摸頭,卻喊“我”不見了,就是太執著了那個形體的我。
石濤說:我自為我,自有我在,古人之須眉安能生我之面目,古人之肺腑安能置入我腹腸。他是個革新派畫家,針對當時擬古之風提出了個性的重要,但個性歸個性,轉化為藝術作品的個性還少不了那個與人不同的表現手法,一生二,二生三…….很難說清,“法無定法,乃為至法”。可惜他的作品並沒有他的理論高。
齊白石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學我者的“我”是精神,似我者的“我”是形體,半個世紀以來,他的話驗証了許多畫畫的。“生”的固然很少,“死”的還未全死,就是因為自知難。
東方朔學孫叔敖動作,漢帝誤以為真,死去的人怎麼會又活了呢?無論如何長相是不可能完全相同的,那麼就是他得其神似的本領了。古人論畫嘗分神品、妙品、逸品、能品,后來又將逸品放在第一位,我看還是神品難。
陸游詩“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此時的我到哪去了呢?忽地化成了樹?當然這是詩人的比興手法,還是有我之境。無我之境呢?我想到一首禪詩:“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通達的詩人,我,就是一個宇宙。“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這是理學家陸九淵說的。
庄子到底是個道家,一個蝴蝶夢醒來,竟不知我為蝴蝶?蝴蝶為我?當精神的“我”超越的時候,形體也就跟著物化了。他如去畫畫一定也很有意識,他如搞科學一定不行。科學是“我們”,畫畫是“我”。
聽說喝酒喝醉了的人往往摔不死,靠的是一種什麼力呢?李白斗酒詩百篇,傅抱石畫畫往往醉后,我的酒量不行,領會不多,領會的是“我”有時不能太清楚。上古“混沌”先生被“倏忽”先生日鑿一竅,七日而死。嗚呼哀哉。
看到街頭多少眼睛開成了雙眼皮,又染了黃頭發,改變了她們的原形。他們把我不當我,亦如東施效顰。西施固然美,但她病歪歪的樣子到底還有多美?東施不自信,就是因為西施有名。還好,那時科學不發達,不然,恐怕她也要去動手術整容了。
邯鄲學步,如果不圖那份虛榮,也不至最后連自己原來的步形也不會走了,最后隻好爬回去。寫這笑話的人也真能挖苦,爬回去還不如動物。
過去帽子店有副對聯:“頭寸自家尋大小,深淺須合意﹔式樣煩君多挑選,老少宜隨時。”說得實在,體貼,關心。比較而言,式樣還次要一點,頭寸大小是一點不能大意的。大了會飛掉,小了便籀得難受。買鞋子也一樣,做事情也一樣,重要的是“適合”二字。
太史公言:“天下攘攘,為利而往﹔天下熙熙,為利而來”。兩千多年了,看看今天的世界,為利而辛勞,為利而傾軋,尤過之無不及,人活在世上為什麼這麼忙呢?蘇東坡亦曾感慨:“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真羨慕《鏡花緣》裡的君子國。常想用畫去畫無爭無憂的無懷氏時代,這樣,我還是生活中的我嗎?是的,我是想跳越到另一個境界裡。潘天壽說:“境界層上,一步一重天,雖咫尺之隔,往往辛苦一世,未必夢見。”夢見夢不見,也隻有自己知道。庄子和惠子在濠梁辯得好:“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魚之樂。”你看,這“我”到底知不知呢?隻有天知地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