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中有“支公好鹤”一则,支遁与金池长老同是和尚,也同样有痴,支遁是对鹤痴:“支公好鹤,住剡东峁山。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
我还是响应胡适号召,用白话文把这故事说一遍。支遁(支道林)对鹤痴迷,住在剡东峁山时有人送了他一对鹤,他怕鹤长大了要飞走,就把那对鹤的翅膀给剪了。后来,飞不了的垂头丧气的样子让支道林顿感懊悔,悟出自己对鹤不是痴爱,而是占有,需把占有心给去掉,才是“桶底脱落”。
吴承恩笔下的和尚,
简直是“怎么不像和尚怎么来”
当然我还可以说得更有高度一些。
我们可以说,金池长老收集的不是宝物,是贪恋,是空虚人生的寄托。
常人寻求升官发财,甚至寻求多子多福、传宗接代,这些都是贪。金池长老在贪欲的酒池里大醉不醒,正如叔本华说,我们可将财富比作海水,喝得越多,越是口渴。
他不知道,一件袈裟不外是纤维、颜料这堆物质的组合结果。所谓宝物,不就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矿物质。他对“物”的执著,就仿佛《海底总动员》里面那只几天没吃鱼的、忽然闻到了血腥味的巨鲨,那飙升而起的欲望,就连沉船里的炸弹也无法将它阻挡。
奇怪的是,吴承恩为什么偏偏要拿一个老和尚来上演“贪嗔痴”的好戏呢?吴承恩偏好恶搞和反讽,在这个观音禅院,他惯用的恶搞之法,又来一次。
按吴承恩的意思,佛寺简直就是各种男盗女娼、贪嗔痴怨的荟萃地。多少伤天害理,正好靠它暗渡陈仓。后世的诗人说高尚是卑鄙的通行证,吴承恩说和尚是卑鄙的通行证,披上和尚的外衣,来行骄奢淫逸之实,正好安全隐蔽。
镇海寺里的和尚,因为跟金鼻白毛老鼠精(也称地涌夫人)变成的美女通奸,被吃了一个又一个。敕建宝林寺里的和尚,因为势利眼,被孙悟空打得狼狈告饶。吴承恩笔下的和尚,简直是“怎么不像和尚怎么来”。
佛经教诲:众生生活于世间,以眼耳鼻舌身等器官与外界接触,产生五欲,执著于五欲并产生染爱之心,便成为贪,因此又以贪与爱为同体异名。“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好吧,既然需要“怎么不像和尚怎么来”,所以,金池长老就只好贪嗔痴全占了。
这位在长夜里为一件袈裟痛哭的和尚,让我们为他树碑吧!他其实是观音禅院里的卧底,他的真实身份,是收藏界里的无名英雄。他不容易啊,潜伏在佛祖的眼皮底下,坚持他的痴恋事业。我们也许可以确定,金池长老不是因为做了和尚,才顺便收藏袈裟,好比猫儿收藏鱼骨头;不,他是因为痴迷收藏袈裟,干脆就去做了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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