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名以收藏为终身事业的人,金池长老这一刻的心情是什么?他心中轰轰而来的绝望和贪婪,正如决堤洪水,无法拦截。他很想说服自己,镇静、镇静,可是他对这件袈裟的痴爱和震撼,竟使这个两百多岁的老同志不能把持,完全失态,只有放声痛哭:
“却说那和尚把袈裟骗到手,拿到后房灯下,对袈裟号啕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为何,却去报与众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时候,还不歇声。’有两个徒孙,是他心爱之人,上前问道:师父,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无缘,看不得唐僧宝贝!’小和尚道:‘公公年纪高大,发过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开看便罢了,何须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长久,我今年二百七十岁,空挣了几百件袈裟。怎么得有他这一件?怎得做个唐僧?’”
他把“癖”无条件地发展下去,变成了没有底线的贪
若不是这一夜痛哭,我不会对这老和尚,产生一种“政治不正确”的同情。
观音禅院里另外两名提议杀人方案的小和尚,广智、广谋,有智有谋,谋财害命,按部就班,那真是毫不含糊啊。他们是简单分明的刽子手,没有什么好说的。
而金池长老不同。在那失态的一夜痛哭中,他的痴迷有一种力量,而,如你所知,有力量的东西是可爱的,令我产生了为他翻案的冲动。
他不是那种活得轻飘的庸人,也不是活得僵硬的蜡人,他是一个有癖的人,是痴人。
足够痴了,就不要脸了,也不要命了。在那件袈裟面前,金池长老只想“怎得做个唐僧”,连命都肯与唐僧交换。虽然,没有生命,这所有的收藏就无以附丽;但是假如只有生命而没有收藏,这生命又只是巨大的空虚和惆怅。假如摆在金池长老面前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吃唐僧肉以换长生,放弃袈裟;一种是占有袈裟,放弃唐僧肉,他会选择哪一种?也许是后者。
中国古人对“癖”是欣赏的,岂止欣赏,简直是认为癖是非有不可的。张岱声称,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袁宏道深有同感: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
以风雅著称的张潮,对癖的问题更是上纲上线: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我就不罗列了,总之,癖是可爱的,王羲之爱鹅,林和靖梅妻鹤子。金池长老那收藏之癖,宝物之爱,怎么就不行了?怎么就不是雅趣了?他那以茶待客的架势,怎么就不能视为一个大收藏家的风度呢?他为他的毕生追求,连命都不要了,这痴妄,还不够酷?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坐下来以四十五度角仰视一下这位老和尚了?
好像又不对。问题在哪里?道德、伦理等等,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金池长老的问题,不在于他老和尚的身份,问题是——他把“癖”无条件地发展下去,变成了没有底线的贪。所以,他的人生失控了。
上一页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