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海東
今夏,兩則來自藝術品市場和金融市場的突發新聞讓已故紫砂大師顧景舟重歸國人視野。一是顧景舟1948年制作的石瓢壺在北京東正拍賣會以2450萬元落槌,創下了顧氏單壺拍賣最高價﹔一是被媒體人稱為A股最奇葩的上市公司公告:“中超電纜”稱,擬以1.04億元收購28把顧景舟的紫砂壺。時隔僅六天,該公司在公開答疑時又稱,這批壺的市值已升至2億元。擬收購未到手的東西居然能憑空計算出確切的收益,不由令人錯愕,原來紫砂壺收藏還能玩得這麼任性?!
今年恰逢顧景舟先生誕辰100周年,“顧景舟”這三個字儼然成為一個新財富的代名詞。
千賞百猜景舟壺
一個創造了當代紫砂神話的普通制壺者。
隻要簡單還原歷史就會發現,當年的顧景舟並沒有今天想象的那麼神秘,在宜興紫砂一廠,他擁有的特權只是專用的更衣室和洗澡位。壺做完了工作台上干干淨淨,沒有一點剩泥。睡醒覺起來,被窩還是入睡前的筒狀模樣……那個年代,傳統即是最大的師傅。顧景舟做壺絕無偷懶取巧,有徒弟拍打泥片的次數少了幾下,他都會馬上指出來。在他留下的工作照裡,最典型的是一張衣著朴素、戴著黑框眼鏡認真制壺的歷史瞬間,給人的感覺,他再活一百年還會這樣做壺。他的天價壺有兩大妙處,首先是工精至極,同樣一把傳統“石瓢”,怎麼看都像一把活著的壺,感覺中多了幾分感情。再有制壺時的平和心態,加上泥裡容不得一絲雜念,這樣的壺做好后擱在哪個歷史時期都有種難得的親和力,遠超出壺藝本身帶給欣賞者的美感。
顧景舟與海上畫壇的名家向來交好,壺中故事頗多,其中被稱為“文人紫砂巔峰之作”的五胞胎“三絕壺”,最具紫砂傳說和市場價值。當年,顧景舟先做五把石瓢壺坯,由江寒汀、吳湖帆在壺上分別作畫題詩,再交回顧景舟親刻,燒制成功后分藏五友。后因人而各得其名:湖帆壺、寒汀壺、唐雲壺、相明壺、景舟壺。時隔一個甲子, 唐雲壺在2008年上海工美秋拍上以318萬元成交,到今年湖帆壺拍出的2450萬元,短短七年,翻漲七倍。從中國藝術品市場炒風的飆升勢頭看,玩家、藏家和商家對顧景舟壺最終能否破億已經多信少疑。實際上,天價“顧景舟”離大眾收藏已經漸行漸遠,提振當代紫砂藝術品市場的作用自然也會有所減弱。
至此,五壺中的四把先后現身拍場,三把跳過千萬元,但這不是玩壺人所關注的終極所在。在與顧景舟有過交往的資深紫砂收藏家朱銀木看來,最能讓紫砂界充滿期待的還是那未曾露面的第五把壺。有意思的是,其他四把壺上都有江寒汀的畫作,唯獨顧景舟收藏的這把“石瓢”,雙面僅有吳湖帆所題晚唐五代詩人李咸用詩句“但為清風動,乃知子猷心”和“風動疏竹”及落款。為什麼?所有可查資料均無探究記述。僅此一點,從物以稀為貴的角度看,這把景舟壺的未來身價大可放膽一猜。但也令人犯疑,不知此壺是否還完整存世。
紫砂緣何成好壺
如果說顧景舟還有遺憾,那就是他的天價壺多為傳統器型,而非自己獨創又能稱尊的紫砂重器。
他一生究竟制作了多少把紫砂壺,其中又有多少是自己滿意的,同樣沒有考証和記載。紫砂學者宋雙才先生講了一個故事:曾經,有人拿了一把顧景舟的壺登門求証,顧景舟接過來放在桌角上,給客人倒水時不小心一下子拂掉地上,他倒沒有顯出多麼心疼,主動賠上一把自己的新壺。后人解讀,那把壺應該不假,只是顧景舟對自己的這件作品不夠滿意,於是故意讓它摔碎了。不留遺憾在人間,也讓世人對顧景舟多了許多敬仰。
由此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即瓷都景德鎮的角角落落都堆滿了廢棄的殘瓷爛罐,而在陶都宜興則難尋覓一塊半片的紫砂殘影。是紫砂壺太容易做了,還是很少廢壺?隨著紫砂從業者人數激增,好泥料供不應求,有關紫砂泥料的存量成為業內外爭論不休的話題,有的說根本用不完,有的認為絕對沒有說的那麼多。我曾在丁蜀大家丁亞平家裡的地上,見過堆滿了做好養熟的紫砂老泥,據說已經陳放多年,早就沒有了新泥的燥氣和潮氣。他告訴我,這些老泥都是夫人多年前親手為他准備的。問丁先生什麼時候用,他笑著說好泥不急用。幾次丁蜀行,隻有汪寅仙告訴過我,當年她曾根據張守智教授的設計,制作出兩套茶具,有一套因火大起泡,她舍不得扔掉,自己用砂紙打磨了整整一周時間。愛泥如命,可謂紫砂大師的德行之一。
若要在紫砂大師裡比誰做壺做得慢,何道洪先生算一個。說起來,何大師那遠遠落后於壺價上漲的做壺速度,讓紫砂藏家既難忍受又毫無辦法,隻有慢慢等。幾年前一次採訪,女兒何葉當著何道洪先生的面告訴我,她們姐妹倆看父親做壺太辛苦,曾試探著提出,像壺身打坯這樣簡單點兒的活兒可以交給她們來做,豈料父親頓時火冒,當場劃線:“你們出去,再這樣說就別進我的工作室了!”從顧景舟的守道到何道洪的變法,既有中國紫砂人的百年執著又見時代精神,成為大師榜樣的力量所在。
小壺造就大市場
一把小小的紫砂壺養活了中國陶都宜興,養活了從秦漢陽羨、戰國荊溪到當代丁蜀的無數做壺藝人的夢想。但天價“顧景舟”的出現能否真正打開宜興紫砂的價值天門,卻是一個問號。
至今,誰也說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在宜興做壺,更別說紫砂壺的存世量了。走進宜興,最大感受就是賣紫砂壺的店鋪多得根本記不住店名,一位北京作家把丁蜀鎮形容為一個“滿天星斗”的紫砂大倉庫。有些店裡挂滿了大師合影照,有的壺像舊社會農村裡的孩子,連個正經八百的名字都沒有,我問過一位女店主,她笑著搖搖頭:“百八十塊錢喝茶的玩意兒,能用就行了唄!”
宜興紫砂壺的種類層出不窮,全手工壺、半手工壺、磨具壺外,最有講究的算是職稱壺,由於職稱高低直接影響壺的價格,成為代工壺泛濫的一個誘因。最令紫砂藏家頭疼的還是大店流出的名家代工壺,不僅所代工的名頭大,數量更大,有些甚至得到了個別大師級名家的默許。
說到紫砂壺的種種甄別招數,泥料不能不看,名氣越大對泥料越挑剔,但不絕對。我認識一位三十多歲的制壺高手,名氣不大,之所以能成為圈內搶手的代工壺者,首先得益於家存不少老輩兒留下的各種老泥,開始有制壺名家花高價來買,再后來,有的干脆連泥帶工都請他一起代勞了。代工壺一般由本主自己在壺坯上鈐印,如果隻看收藏証書、壺上印鑒和所用泥料,未必就能分出真假。朱銀木說過一個令人吐血的壺事,某位紫砂愛好者曾拿來一把25萬元買的紫砂壺請他給估個現價兒,他怕對方傷心不忍明言,隻說這輩子是沒有翻身的希望了。其實,被忽悠的對象往往多少都懂一點兒紫砂。
小壺造就了紫砂大市場,然而,許多紫砂經營者也被大市場快速形成的“黑洞”忽悠了一把。沒有任何說明,去年位於北京琉璃廠西街的北京紫砂藝術館消失了。曾幾何時,開紫砂店成為一種時尚,收藏紫砂壺是一種生活。朱銀木說,過去追著名家走的那些紫砂商戶,由於拿壺價高於市場價而難以倒立支撐,現今不少已經撤店。
對此,有明眼人指出,紫砂壺從實用器到藝術品再到收藏品,越來越容易被商業操作所左右,紫砂文化在天價拍賣中更是形同浮雲。一直以來,很少有誰去認真評論名家壺的得與失,這本身就是紫砂文化缺失的表現,有褒揚無針砭,致使多數紫砂藝人的文化層次得不到有效提升,導致傳統壺型盛行不衰,始終無法遠離曼生十八式。宜興的紫砂壺大多很懷舊,創新則集中於一批高學歷的學院派陶藝家群體。與其他藝術門類不同,主張紫砂變革的學院派創新意識更強烈,因而更容易被視為紫砂異類,但接受者卻日漸眾多。從當年宋雙才主導創辦的“半壺論壇”、“中國陶都網”、“宜興紫砂論壇”到上市公司欲出資50億元開建“壺聯網”,小壺大市場逐漸轉變為小壺大思路。可以預見,壺還是那把紫砂壺,泥還是那方陽羨泥,傳統紫砂不會再是哪一個“顧景舟”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