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陸機《平復帖》手卷
晉代陸機手書的《平復帖》,距今已1700年,是由章草向今草演變的過渡書體,除“珍榮”二字相連以外,字字獨立,氣韻連貫。線條蒼枯厚重,點畫精到,篆籀氣息很濃。是我國現存最早、保存最好的名家墨跡。此帖清代入藏清宮,1937年,大收藏家張伯駒以4萬元大洋將《平復帖》收於家中。1956年,張伯駒將《平復帖》捐獻給國家,現藏故宮博物院。
《平復帖》到明代時就已嚴重剝蝕,不易識讀。時至現代,才有了啟功先生的釋文,由此開啟了現、當代研究《平復帖》的先河。2007年,學者繆關富先生發表《啟功<平復帖>質疑》的文章,把《平復帖》的研究工作又向前推進一步。
20世紀60年代,啟功先生目睹了《平復帖》真跡,引起了對原帖研究的極大興趣,在原有研究的基礎上又有新的突破並通釋了原文。啟功的釋文是:“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承使唯男,幸為復失,前憂耳。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盡。臨西復來,威儀祥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思識愛之邁前。執所恆有,宜稱之。夏伯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大意是:彥先患了很重的肺癆,身體非常虛弱。要想恢復健康恐怕很難了。以往初病時沒有考慮到病情會發展到如此嚴重的地步,但是還沒有危及到生命,這也算是一件慶幸的事了。這個唯一能夠繼承家業的男子,興許能夠恢復健康,但誰也說不定。前些時還憂慮著呢。吳子楊初次來見,陸機怠慢了他,待陸機要到洛陽入仕的前幾天,吳子楊第二次見陸機,陸機見他穿戴整齊,儀表堂堂,舉止瀟洒,渾似一個美男子,思索著此前的吳子楊而產生愛意。按照原來執行的恆定規矩,吳子楊可以使用,他是個稱職的人。至於夏伯榮,在寇亂之中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后來,學者繆關富先生對《平復帖》原文和啟功的釋文做了認真研究,提出了新的見解。繆的釋文是:“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年既至男,幸為復失,甚憂之。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臨西復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善)也,思識夢之邁,前(軌)所□,後宜?之。尋伯榮,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大意是:彥先患了肺癆,恐怕難以恢復健康,以前患病時沒有考慮到病情會發展到如此嚴重的地步,但還沒有危及生命,這已經是比較慶幸了。人到壯年,有一定的抵抗力,興許會恢復健康,這只是一個願望。他的身體實在叫人擔憂。吳人楊往初次來見陸機,作為主人的陸機認為不能見他。后來陸機要到洛陽做官,楊往二次拜見,這時的楊往威儀齊整,舉止瀟洒,挑不出不合禮儀的地方。楊往認為陸機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的優秀。但是陸機對楊往的印象卻非常壞,此人不但不能任用,以后遇到機會還要懲處他。尋找伯榮的事,因為是寇亂之中,無法得到他的消息。
兩種釋文,差距甚大,關鍵在認字上的差異。筆者經過研究,認為釋文還有可質疑之處,現闡述如下,以求教於方家。
1.“承使唯男”與“年既至男”
先看“承”與“年”這兩個字的區別:草書之“承”上端是一橫畫,“年”的草寫上端是一撇畫。他們的區別在於上端一個是橫畫、一個是撇畫,原帖上分明是一撇畫,故判定此字為“年”,啟功釋“承”有誤。
再看“使”與“既”。草書“使”的最后一畫是捺筆,“既”的最后一畫是平鉤。原帖上是捺畫,與“既”字無緣,故不能讀“既”。那麼讀“使”對不對呢?細看原帖字跡,上端的一橫畫實際上是三連頓的振顫筆法,與“使”的寫法也不同。它是什麼字呢?應該是“及”字。隻不過振顫連帶下來的左向撇畫洇化嚴重,不仔細是看不到的。
“唯”與“至”。啟功為什麼要識讀為“唯”呢?原來大篆書體《盂鼎》和《石鼓文》中有相似的“唯”的寫法,照此解釋按理可以通意,但是有個問題值得思考:陸機的《平復帖》是章草的后期書體,一般不用大篆的寫法。如果在氣韻連貫的章草體中突然加進一個大篆字形,會破壞原韻,也不符合陸機本意。另外,公元289年這個時代已是秦小篆、漢隸大興的時代,漢字使用早已將“唯”的大篆寫法通變為隸,這時其左邊已增加了“口”字偏旁。而原帖上沒有“口”旁,所以不能讀“唯”、 不能讀“主”,也不能讀“佳”,隻能讀“至”。從字形到筆畫,原帖上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至”字。
四個字連起來,啟功讀“承使唯男”不符合原帖筆意。繆關富讀“年既至男”也有不合原帖之處。原帖應該是“年及至男”。“至”在原文中講“極”、“ 到”、“最”。“至男”是男子身體生長到最佳階段,即稱壯年。“年及至男”是年齡到了壯年的男子。繆關富將此字釋為“既”意思是“已經”,“既然”,從文意上看也有“到”的意思,但字形不對。查看西晉彥先的資料,彥先那時正是壯年,“年及至男”的釋文基本符合實際情況。
2.“前憂耳”與“甚憂之”
“前”與“甚”的草寫很接近,但是有一個細微之處是區別兩個字的關鍵部位。草書之“前”的中間有一個絞轉筆意。草書“甚”中間沒有絞轉筆意。所以這裡的“甚”是正確的。原帖倒數第三行有一個“前”字,中間隱約可見絞轉筆意。草書筆意,“差之毫厘,謬之千裡”。這兩個字中間的微小區別就可以決定它們的不同讀法。這兩個字在書寫上差別極微,很容易混淆,從文意上看,應該讀“甚”。
“耳”與“之”的區別並不難。草書的“耳”是一筆而成。草書“之”是兩筆寫成。與耳的不同之處在於上頭多出一個點。有的學者認為草書多一點或少一點是正常現象,不足以做出評判,還要根據文意來識別。從文意上看,彥先得的是不治之症,親人們的心情是沉重的,“耳”卻是一個很輕的語氣詞,在這種情況下用這樣的語氣詞似乎不夠妥當。“之”是代名詞,指彥先的身體患了重病,親朋的擔憂、關注亦在情理之中。“甚憂之”三個字,點畫互不牽連,比較清晰。只是“之”字有些洇化,但那一個“點”卻非常清楚。從字形到字義都應該讀“之”,所以識“甚憂之”符合原帖本意。
3.“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盡”
與“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
這一句,斷句不同,對“盡”與“?”的讀法也不同。 “盡”與“?”在草書中井水不犯河水,兩個字是完全不同的形態,想混淆都混淆不成。“盡”繁體字為“盡”,是“聿”“皿”結合。在《平復帖》中此字是上下結合。對照原帖字形是“者”,“見”的上下結合。毫無疑問,它是“?”,不是“盡”。這句話,啟功的斷句也很模糊:“吳子楊往初來主”是什麼意思呢?是吳子楊,往初來見主?還是吳子楊往,初來見主。或者是吳子楊往是初來的主人?都不是。啟功的主導意見是:“吳子楊,往初來見主”。這個“主”是誰?自然是陸機不是吳子楊。后面一句話“吾不能盡”,指陸機在接待吳子楊時沒有盡到義務。連起來讀就是:“吳子楊第一次來見陸機,陸機怠慢了他”。
繆關富在認字上不讀“盡”而讀“?”,符合原帖字義。繆的斷句是:“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意思明白。“子”在歷史上有尊稱也有俗稱。尊稱的例如孔子、老子、庄子、建安七子等。俗稱的有父子、兒子、孫子、犬子等。在原帖裡“吳子”是指吳國的人,是俗稱。“楊往初來”,“主吾不能?”,是指楊往這個同是吳國的人初次來見,作為主人的我不能見他。兩相權衡,繆關富的認讀接近原文本意。
4.“自軀體之美也”與“自軀體之(善)也”
“美”與“善”的不同讀音在於字的下部是“大”,還是“口”。原帖字形是“羊”、“大”組合,應讀“美”。若是讀“善”,最后一筆畫要有“口”意。然墨跡中隻有“大”形而無“口”形。所以讀“美”不讀“善”。
5.“思識愛之邁前。執所恆有,宜稱之”與“思識夢之邁,前軌所□,后宜?之”
在西晉“愛”的寫法已經規范,“愛”與“夢”的區別主要在字的上部。“愛”是“爪”字頭,“夢”是“草”字頭。“愛”在行草書中常常將“爪”字頭變形,最后的這個字已經與原帖上的相差無幾。“爪”上面的短撇變成了橫畫,而且下連,橫畫右方會自然出現一個連帶圓轉,其線條,便成弧形。而“夢”的草字頭無論如何也變不出這個樣子。“愛”與“夢”的下部一個是“友”,一個是“夕”。在草書中由於墨的暈滲,容易混淆,但此字還能看清“友”的橫畫,由此看來。啟功釋“愛”証據比較充分。
“執”與“軌”。這兩個字在草書中有同樣的寫法。隻有從文意上推測讀音。“執”是執行,是官方、平民對法律的責任。“軌”是“軌道”是人的行為規范,屬於社會道德范疇。啟功認為吳子楊不但是個道德規范的人而且是個法律意識很強的人。從字意上分析“執”是動詞,“軌”是名詞,“執”要比“軌”的分量重得多。繆關富從原帖文意上看到陸機很輕蔑楊往,楊往可能是個不懂法而又犯過法的人,就從這一層意思上考慮。此處用動詞“執”要比用名詞“軌”要好一些。所以此字應該是“執”,不是“軌”。
啟功“恆”的讀音繆關富不能確定。從墨跡影像上觀察,左旁有一彎豎的痕跡,像是“水”字旁的草寫,右邊最后一畫不是平橫而是捺畫,與“恆”的字形不符,像是“泛”字。“泛”有“普遍”、“廣泛”之意,“恆”有“永恆”、“穩定”之意。二者選擇其一,應該選擇“泛”字。
“有”與“后”。此字沒有“有”字的跡象,從清晰的右半部線條來看,線條的游轉、落筆、上翻下捺,完全是繁體“後”字右邊的寫法。細看左偏旁隱約可見一條豎畫,這是字的雙立人旁。由此可以斷定是“後”,而不是“有”。
“稱”與“?”。啟功先生雖然見過真跡,也可能是一時疏忽,沒有認准。在原帖上隱約看到這一字左偏旁是“矛”字的草寫,上面一橫鉤是認定“矛”字的關鍵部位。右邊是“肖”字。應該讀“?”,不讀“稱”。“?”是“槊”的別字,是西晉時代的武器,在此做動詞用。
在斷句上,啟功和繆關富也有不同。啟功的斷句是說陸機比以前更愛吳子楊了,根據一直恆定執行的規法,像楊往這樣的人才,當上一官半職是沒問題的。繆關富的解釋是楊往自己在做夢。“邁”在文中指“老”、“過去”、“走”的意思。比較行得通的斷句是:“思識愛之,邁前執所泛,後宜?之”。意思是:楊往想著陸機會重新認識他,喜歡他,其實他完全想錯了。根據楊往的德行和當時普遍實行的處置方法,陸機不但不用他,在以后的時機裡還會處置他。至於楊往的德行,“邁前執所泛”這句話裡似乎有了隱意。
6.“夏伯榮”與“尋伐榮”
第一個字,明代張丑讀“閔”,啟功讀“夏”,繆關富讀“尋”,徐學毅讀“殳”,還有人讀“旻”,是因為這五個字在草書中基本一樣。從文意上看,陸機提出“榮”這個人,只是為了回答對方的問話,說明他已經多方打聽而沒有消息,其中就有“尋”的意思。關於“姓”,比較親近的人一般都不叫姓隻叫名。從陸機的口氣裡得知“榮”好像是在寇亂中多時不見的同事、友人或親人,所以在文中讀“尋”較為合適。
“伯”與“伐”。因為“榮”不是壞人,不會用“伐”字。那麼用“伯”對不對呢?我們在原帖影像裡加深墨色,覺察出了右部的印跡,左部也不是單人旁,可能是偏旁“玉”字的草寫。由此推測它是“珍”字。“珍”的右下面那一撇正好同“榮”字第一筆畫相接連。如果這個分析成立,這幾個字讀法應該是尋珍榮。徐學毅覺得“榮”字下面還有一點,應該是另一個“榮”字代寫符號。即“榮榮”四字連讀就是: “殳使榮榮”。“殳使”是指拿著標槍的儀仗隊,“榮榮”是指熱鬧庄重。這一句是表示吉慶熱鬧的場面,應該讀“尋珍榮,榮寇亂之際”比較合乎原帖本意。此語用於時局動亂似有不妥,故“殳使”識讀有疑。
通過對以上六個不同點的再分析,現在的釋文是:“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年及至男,幸為復失,甚憂之!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臨西復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思識愛之。邁前執所泛,后宜?之。尋珍榮,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大意是:彥先身體極弱,患了重病,恐怕難以恢復健康。以往剛得病時,誰也沒有考慮到會發展這麼嚴重,慶幸的是他的病還沒有危及生命。壯年的男子,身體有抵抗力,興許會有一些好轉。這僅是一個願望,他的身體令人擔憂!吳人楊往初次來拜訪,作為主人的我,不能見他。臨去洛陽之前,楊往第二次來訪。這時的他,穿戴整齊、儀表堂堂、談吐利索。這番瀟洒神情的表現,楊往思想著我一定會喜歡他的。其實,楊往只是自我感覺良好,而我卻是越來越反感他。根據楊往的劣跡和當時普遍使用的處置辦法,楊往不但不可任用,以后還要在適當的時候處置他。尋找珍榮的事經多方打聽,至今仍然沒有消息。
隨著學術研究的逐步深入,一個讓學術界能夠認可的《平復帖》釋文可能會在不久的時間內出現。
(本文發表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