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的“天台行”
金全才
1987年4月28日,我在杭州成站專程迎接吳冠中老師來天台山寫生,我們未曾見過面,車一停穩,臥鋪車廂走下“一個穿灰色西裝的老農民”,干瘦略帶黝黑,這是難忘的第一印象。
那時從杭州到天台僅一條公路,十分擁擠,大客車要走八九個小時,我們一小車也走了五個多小時,途中,他與我約法三章:我來寫生不許驚動地方官員,不要告訴任何人。
吳老師隻帶了八開的速寫本和一大把粗細不一的水筆,他說以前寫生背著笨重的油畫架,山上山下到處跑,為了一個好構圖,都要多次轉移地點和角度,作畫的手法是寫實的,但意境的構思是民族的,運用各個真實的細部、構建理想中的整體效果,現在已過了背畫架的年齡,用速寫本寫生已經輕鬆多了。他對國清寺的清靜、干淨,贊嘆有加:他畫了一張紅燭高燒、香煙裊裊的場面。后來他在隨筆中描述國清寺:老樹盤曲、青瓦黃牆、潺潺流水、溪清苔滑、高聳入雲的隋塔,閱盡人間波瀾,深諳世態炎涼,寺內四圍一塵不染,暗香浮動。靜穆與優美令人凝思,滌人煩惱,他講他不信教,但愛大自然的美,回述蔡原培先生曾提倡以美育代替宗教,美有潛移然化之的感染力。吳老師作畫時十分沉靜:雙眼圓睜,精神貫注,全力以赴﹔休息時,話頭一起十分健談,海闊天空,畫壇掌政,美學觀念,無一不談,淳淳善誘,誨人不倦,他說他的寫生方式在美的感悟中的探索,與他從西方學習的印象派寫生方式,全前背道而馳了。他十分感嘆國清寺中綠蔭蔽日樹影婆娑,他十分贊嘆庭中古樹參天,他對我說:佛像可以毀了重塑,不幸之中大幸是紅衛兵當時沒有把老樹砍盡,否則“綠窟”中的祖庭今日便不可設想了。
吳老師對美的感覺總能使他更深入地去挖掘事物的內涵,不僅在畫中描繪,也在散文中延伸他的思考。他身體力行,作為畫家,既要有作畫的技巧,也要有文思,一種對人生、藝術深層次的反思。
從國清寺隋塔后面拾級而上,是水岩峰,他說:“陪伴我的小朱知道我愛尋農舍,帶領我們翻過兩個鬆林高坡,來到一戶她相熟的農家”,那是我們每年都要去的地方。在那裡他細致描述了環境和農家的生計,看出他們對生活的滿足,肯定這是勤勞的成果,他認為“人生的幸福,不決定於物質生活的奢華程度”,他對細節的觀察十分准確,其中老農將挖出的春筍用幾根苧麻捆扎,又找來一段絲瓜絡纏在手提處,以免麻勒手,他說小朱為她准備了迎客佳品,回到家中,春筍咸菜燒的面條,讓吳老師嘗了鮮,他說這是他吃過最鮮的筍了。
寫生中,吳老師對大自然的美有一種特殊的感應,能在眼前平凡的場景中迅速找出美的能力,他說學畫的人:要見人之所不能見,聞人之所不能聞,感人之所不能感的東西,尤要精觀察,善感受﹔重重茶山中,種茶人古屋石牆成為一幅速寫的主體,他始終把生活的氣息作為描繪的重點,他對一般的名勝也只是大略地看一看,但也畫了一幅“石梁瀑布”,而他真正的著眼點在於一般畫家並不在意的山村村落。
他在記游中稱我為熱心的朋友,想帶他游遍天台山勝跡,去了寒岩,是個名勝所在,是寒山子清修地方,他粗略看過,匆匆下山,來到途中名叫張家桐的地方,吳冠中老師興奮了,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背靠山岩,建立在高低曲折地基上的古老山村,隱現於大岩石之間,入村,村裡有巨石,池塘,棕櫚,野藤……處處入畫,因為具備塊面及點線之多樣形式變化,且男女老幼相呼應,老牛,犢子隨處走,生活氣息十分濃厚……他認為這個山村的美是真實的,舊和臟不能掩蓋山村本質之美”。第二天再次來畫了整整一天,僅張家桐一處畫了十來幅速寫。我在一邊看他怎樣選景,怎樣改變角度和地點,怎樣取舍,這是一個最好的學習機會,使我受益無窮。當中啟示了吳冠中老師的美術觀念和創作手法,后來我多次去張家桐,將他的作品對照他的寫生場面,逐漸理解和接受他的啟示,吳老師說這個地方,真正具備了美的要素,可以讓寫生的人隨意發揮,是個理想的美術學院寫生基地!以后我去了多次,每次寫生都有新的收獲,吳老師發現了九寨溝,同樣發現了張家桐。踏破鐵鞋無覓處,這是一個另他動心的山村,是他天台行畫得最多的地方,許多畫幅反復在他的作冊中出現。
最后吳老師改變了行程,取消了雁蕩的計劃,六天都在天台山,因為他說天台山太美了,他回去要寫一篇文章,介紹天台山,新觀察一直向他約稿。
寫生回來間隙,他點評我的玻璃雕刻,在我的金魚上,畫了幾筆水紋波,幾根線使畫的形成一個新的整體,幾條線把畫畫活了。
他為我們十來個學生講課,聲音十分洪亮,仿佛在美術學院的大講堂上講課:講點、線、面的畫法,講黑白灰的調子,講平面分割,講如何觀察,如何取舍,如何構圖,如何突出“畫眼”……
餐前飯后也講一些畫壇的趣聞逸事,我一一作了記錄,可惜多次搬家,筆記一下子找不到了。他講,如何為范曾評教授他帶頭投了第一票,講他為北京人民大會堂畫大幅“長江三峽”,本來要畫三個月,做國宴的廚師天天變著菜譜,他怕吃人家太多了,太麻煩了,抓緊畫了一個月就完成了任務,悄悄地離開。后來有的畫家朋友問他你畫的三峽在那一段,我怎麼也找不到,他講在我的構思中……。
第五天去了百步村,坐渡船,找尋古村落,畫了鬆林。歸來,吳老拿出二幅北京帶來的畫,用鋼筆落款,一幅題上:全才惠存,一幅寫下:小朱留念,並清理了二十余幅畫稿,將他選出的12幅讓我去復印一份,叮囑要復印得黑一點,然后用水筆題上他的簽名,留給了我,這是一代大師的天台山寫照。
5月2日是第六天,分別時,吳老師主動提出與我倆合影。回去北京不久,收到他寄來的合影照片,之后《新觀察》發表他的散文《天台行》。
9月吳冠中老師的香港回顧展大獲成功,從此名馳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