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傳世代表作之一《溪山圖》(張珩、王季遷舊藏)
張羽唯一傳世畫作《鬆軒春靄圖》
他們不是“明星”級畫家,他們曾經是學者、詩人和畫家,他們是被強征或誘逼為官而招來殺身之禍的。而他們悲慘的遭遇,我們當代人也似曾聞見。讀畫如讀史,今天的人不要輕易忘記他們,因為這是中國繪畫史上幾塊沾滿了血淚的“墓志銘”。
上海博物館近日展出“翰墨薈萃——美國藏中國五代宋元書畫珍品展”,在“文人山水畫的興起”專題中,有十一幅元代畫家的作品。其中張羽《鬆軒春靄圖》軸、趙原《晴川送客圖》軸、徐賁《溪山圖》軸三件作品引起了我的關注。倒不是他們的作品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而是他們三人都是或被明太祖朱元璋所殺,或被逼自殺身亡。這三位畫家個人的悲慘命運,是元末明初(即元至正末期至明洪武初期)文人畫家生存境況的一個真實的縮影。
元朝末期,群雄逐鹿,張士誠佔領蘇州,方國珍佔領諸暨,各自稱帝。當時江南一帶的文人士大夫都依附張士誠,以為又是個楚漢爭雄的時代開始,故躍躍欲試,試圖一展濟世雄心。文徵明在題跋中嘗雲:“偽周(張士誠)據吳日,開賢館以致天下豪杰,故海內文章技能之士悉卒於吳。”(《文待詔題跋》)但僅十余年,張士誠即被朱元璋擊潰。而那些原來依附於張氏的年輕文人不得不退隱江湖山林,寄情翰墨詩文以觀進退。當朱元璋推翻蒙古王朝建立新政權之后,為了重建龐大的行政官僚機構,除了留用一批原來元朝官吏外,他還採用了三種途徑來選用官吏。其中“薦舉”一項就是招攬天下人才為其效力,並下詔曰:“人君之能致治者,為其有賢人而為之輔也。山林之士德行文藝可稱者,備禮遣送至京(南京),朕將任用之,以圖至治。”(《明太祖實錄》)
那些深受元代壓制的文人士大夫都有一種政治“翻身”的幻覺,所以當朱元璋誠邀天下士人為洪武新政權效力時,絕大多數人都無法面對憧憬而予以拒絕。其中包括一些著名的文人(詩人)畫家,比如陳汝言、王蒙、趙原(一作趙元)、徐賁、張羽、馬琬、王紱等,他們或從政,或為宮廷畫家。群賢皆出,畢集相慶,自以為一個新的“太平盛世”或“朱明盛世”又將來臨。但是,他們“很傻,很天真”,沒有看清朱元璋的真正面目。清代史學家趙翼后來在《廿二史札記》中這樣評價朱元璋:“明祖藉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盡舉取天下之人而盡殺之,其殘忍實千古所未有之。”
當那些曾經抱有幻想而從政的文人們想抽身而退,但為時已晚,早已成為人家俎上魚肉。朱元璋大開殺戒,大興“文字獄”,而且株連九族。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人。著名的“藍玉案”和“胡惟庸案”(王蒙受此案牽連)就株連殺戮二萬五千余人。朱元璋如此的濫殺無辜,就連太子朱標也感覺實在太過分和殘忍:“陛下誅夷太甚,恐傷和氣。”第二天,朱元璋就將一把全是刺的手杖放在地上,要朱標去拾,但他不敢動手。於是朱元璋就說:“汝勿能執輿?我潤琢以遺汝,豈不美哉?”他的意思是說:我殺這些人就等於將手杖的刺磨掉,讓你以后能夠安享太平。
在這樣腥風血雨的政治大環境中,那些文人畫家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著名山水畫家陳汝言(約1330—1371)可能曾為張士誠女婿潘元明幕僚,洪武初被薦舉為濟南府經歷(收發文書),但不知何故竟“坐法死”。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中雲:“臨難從容染翰,畫畢就刑,張來儀紀其事。”張來儀即張羽,其詩載陳田《明詩紀事》,其中有雲:“從容洒芳翰,炳煥若丹青。好藝永世傳,精魂長歸冥。披圖懷平素,涕淚緣襟零。”但張羽當時絕對沒有想到,他在十四年之后,也投江自盡。
張羽(1323—1385)字來儀,潯陽(今江西九江)人,后遷居蘇州。與高啟、楊基、徐賁等人為詩友,時人譽為“吳中四杰”“北郭十才子”。元末領鄉薦,為安定書院山長。至正二十七年(1367)六月,徐達炮轟蘇州城,張士誠之婿潘元紹迎戰。在大難臨頭之際,潘氏家中七姬能識義節,一日同盡。八月,潘氏命張羽撰《七姬權厝志》一文以壯其事﹔書法家宋克書丹,瘞於七姬墓側。洪武初年被徵至南京,但因應對不稱旨放還。但后來又再徵授太常司丞,朱元璋曾令其書滁陽王廟碑。洪武十八年(1385)“坐事”貶謫嶺南,當行至半途中,又急被召回。張羽自知凶多吉少,死罪難免,遂投龍江而死,卒年六十三。張羽是元末明初江南地區著名的詩人和書畫家,山水師宗“二米”、方從義、高克恭,筆墨蒼秀。《鬆軒春靄圖》軸是其唯一傳世畫跡,彌足珍貴,署年“至正丙午三月十日”,即1366年,時四十四歲。《明史》有傳。
徐賁(1335—1393)字幼文,號北郭生,祖籍四川,居毘陵(今江蘇常州),后遷居至蘇州城北。張士誠曾欲延聘為官,但徐謝去不受而移居吳興。朱元璋佔領蘇州后,為了報復,遂將蘇州城中富戶、士人謫遷至臨濠府(今安徽鳳陽),徐賁亦在其中。洪武七年(1374)被薦至南京,頗得朱元璋喜寵,累官至河南布政使。后因犒勞征蠻大軍不力,下獄瘐死(即餓死、病死),結局非常悲慘。在元末畫家入明為官之人中,徐賁的官銜最高,成為一省最高行政長官。張羽與徐賁是摯友,徐氏詩集《北郭集》為張羽為之編定,兩人曾相約一起卜居吳興(今浙江湖州)。徐賁《溪山圖》作於洪武壬子年(1372),徐賁在題畫詩中有雲:“人生未許全無事,才得登臨便是閑。”但他絕對沒有想到,二十年后,他從一個“封疆大吏”瞬間就淪為了階下死囚,功名富貴,猶如夢幻一場。徐賁流傳畫跡較多,《溪山圖》堪稱是其代表作,董源、巨然的長披麻皴,古淡清潤,體現了明初文人山水畫的最高水平。《明史·文苑》有傳。
趙原(約1325—1374),又名趙元,字善長,又字丹林。原籍山東莒縣人,隨其父趙雲遷居蘇州。他也有可能曾為張士誠的門下客。趙原不擅作詩,但交游皆當時江南一帶詩文名家和文人,與倪瓚、顧瑛等人尤善。趙原后來被朱元璋殺死在南京。明人王鏊等撰《姑蘇志》中記趙原:“明初召天下畫士至京師,圖歷代功臣,原以應對不稱旨,坐死。”時間約在洪武八年(1375)左右。晚明王?登《丹青志》中亦雲:“趙原,字善長。郡人。畫師王右丞(即唐人王維)。洪武中召對,不稱旨,賜死。”《晴川送客圖》,有較明顯的王蒙畫風意境。故李日華《六硯齋筆記》卷二中雲:“趙善長山水雄麗,可雁行叔明(即王蒙)。”趙原的筆墨有點“雜”,董源、李成、王蒙、黃公望、高克恭、盛懋等皆似乎學過,但無自家獨有的風格,學而不化。所以,他向前無法與“元四家”相提並論,向后又不及王紱、劉玨等人。雖然生前盛享畫名,但身后漸漸被主流畫壇所遺忘。《晴川送客圖》曾經先后為張珩、王季遷收藏。1973年與《溪岸圖》等二十四件宋元繪畫,同歸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購藏。
關於由元入明畫家的命運結局,我國台灣和美國學者研究的較多。如高木森、張仲權、張光賓、姜一涵、李鑄晉等,皆有專文詳論。這批畫家的史料極少,可能是因為明初“文字獄”關系而被后朝銷毀,更可能當時根本就沒有什麼文字記錄。所以有關他們獲罪的原因,今存僅有兩三個字:坐法死、坐事、不對旨、不稱旨等等。其實,朱元璋對那些曾依附於張士誠的江南士人,懷有極深的戒心和報復的心理。即使是那些真心投靠自己的人,他也密令錦衣衛嚴加監控,稍微發覺有絲毫的異情,遂立即借故予以斬盡殺絕。根據高木森的研究統計:“在朱氏威權下被處罰或被殺的畫家(包括文人畫家和職業畫家)至少有十六位。”(高著《元墨淋漓:元畫思想探微》)
今天在“翰墨薈萃”珍品展的展廳裡,張羽、趙原、徐賁三個人的畫懸挂在一起展出。他們不是這次大展中的“明星”級畫家,絕大多數的參觀者都匆匆一瞥而過。最多也就是看一看簡單的展品說明,知道他們是元代的畫家,但不知道他們都是死於朱元璋的威權之下。他們曾經是學者、詩人和畫家,他們是被強征或誘逼為官而招來殺身之禍的。而他們悲慘的遭遇,我們當代人也似曾聞見。讀畫如讀史,今天的人不要輕易忘記他們,因為這是中國繪畫史上幾塊沾滿了血淚的“墓志銘”。
(作者為書畫鑒賞家、獨立撰稿人。本文摘自其新書《翰墨真賞——美國藏中國五代宋元書畫珍品賞讀》,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