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节棍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从2011年起,郑志标在工作上被彻底冷冻了起来。
郑志标对此有着独特的应对思路—较真儿。这之前,他懒散,中午出去吃个饭,干完了活会早点回家,但从那时起,他每天八点不到就到了故宫,一直坐到下班,“每天都在那儿,就是没有实质性的工作,”郑志勇说,“他的心理是这样的,这是一个抗争。你不是腻味我吗,我就是天天让你看到我。”
被冷冻之后,郑志标变得越来越沉默。大学的时候他还穿牛仔裤,现在着装就是一套最简单的球衣,外面套着大褂,带着套袖。“他成了一个温文尔雅但沉默不语的小老头,跟谁都点头,背都变驼了。”郑志勇说。
虽然对谁都点头哈腰,但郑志标更自傲了。“他摄影技术很好,我的活要找人照相,就对他说:帮我照相好吗?他很乐意,一个活动拍下来,递给他800块钱,他就立刻翻脸了。”郑志勇说。2012年,郑志标的孩子高中毕业想上艺术院校,“凭他的关系,儿子上中央美院就是他一句话。他就是不去找”。
“我觉得,作为一个四十多的男人,郑志标还没有任何事业,”一位关注此案的公安大学心理专家说,“他觉得他混得特别差,他没脸去求他的同龄人,尤其是同学。”
郑志标被捕之后,律师曾经找郑志勇为他哥哥写一份简历,“我想了很长时间,都想不出他这20多年有什么变化”。最后郑志勇交给律师一份书单,列上郑志标历年来所编辑的图书,共有86册,这就是郑志标毕业后的简历。
在故宫扛下去,与马继革、胡建中死斗并不是郑志标唯一的选择。拍卖行、印刷公司乃至他同学的画室都挖过他,但都被他拒绝了。
郑志标患有糖尿病,他也苦于其中。“之前他有点不愉快,大家还能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解解闷。糖尿病后酒肉不沾,人生乐趣百分之八十都没了。只能干抽烟。”
他甚至开始种麦子。那片麦子长在南三所院子当中的榆树下,郑志标每天打理,浇水,除草,施肥,直至收割。弟弟带孩子去故宫,大伯见了很开心,用小刀割了几根麦子,扎在一起给孩子玩。
赋闲的怨气不仅仅在几颗麦子上,之前的郑志标一直被贴着温厚,阳光的标签,但冷冻以后,他越来越不近人情了。
“有一次办公室来了一个人,要找他同事,”一位故宫员工说,“这人走了以后,郑志标随后就把他叫到了南三所东边的一块空地上,说要跟他打一架。就因为他跟同事说完话就直接出去了,认为从头到尾都无视他!之后那人赔礼道歉才作罢。”
还有一次两个同事骑车上班,郑志标走在路上,眼角扫到了同事。已经骑出了几十米了,这位同事赶紧跳下来,推车回来和他打招呼。这位同事说,觉得他阴沉,不想得罪他。
内心的黑暗面滋长如是。
2012年底,故宫进行例行年底总结评比,郑志标在自己的总结上就写了一句话:一年无事,无所事事。随后交给了胡建中。“胡建中把他叫过来,说你这么写,我没法下评语,”一位故宫员工说,“我给你一张新表,你必须重新写。”郑志标没有改,直接交了上去。
随后矛盾就激化了,郑志标认定胡建中有意刁难他,不给他工作,然后年终总结又陷害他,给了一个不及格。他找胡建中要说法。“胡建中说我快退休了,这事你找马继革,他是后任主任,”上述故宫工作人员说,“郑志标找到马继革一起来到人事处,要把那份评语从人事处调出来,被断然拒绝。可能就是这样,郑志标认定胡建中陷害他,马继革是帮凶。”
“从那之后,他就开始练双节棍,”一位故宫员工说道。每天郑志标早早地到办公室,练一个小时。故宫员工中练拳的很多,大多数是太极,只有郑志标练双节棍。
“从目前的材料来看,郑志标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且极端偏执,”一位公安大学犯罪心理专家说,“这种人遇到挫折喜欢硬上,直到撞墙。大多数人在冲动的情况下都曾有过杀人的念头,但只有极端偏执的人会付诸实施。”
2013年初,郑志标购得两把大马士革弯刀(也称月牙弯刀),将其中一把赠给了胡建中。郑志标和胡建中都是冷兵器爱好者。郑志标家里收藏了各式藏刀。胡建中则出过多本冷兵器专著。胡建中收到弯刀后非常高兴,连声道谢,但没有想到郑志标手中的另一把弯刀在10个月后刺入他的身体。
2013年6月初,郑志标开始清理自己的办公室,“他喜欢的,用得着的就打包带回家,”了解故宫的一位知情人士告诉本刊,“剩下的东西,包括他珍藏多年的雪茄,就送给院子里的同事。”同事见他收拾东西都很奇怪,他还说看有什么喜欢的随便拿,反正以后他用不着了。
月牙弯刀
2013年10月25日上午11点10分,郑志标站在位于南三所的展览部办公室院子门口,看着对面的食堂。南三所长条状,里面有五个小院子,灰墙红门红窗棂,未开放。这是游客眼中的神秘地带。最里面的是展览部办公区,紧挨着的是古器物部。食堂在院子的一角,旁边就是厕所。
郑志标的背后是一棵大榆树,榆树下面他种的麦子已经收割,留着麦茬。这时,展览部前主任胡建中从食堂走了出来。胡建中用完餐后,总习惯先去厕所,然后去院子另一头的棋牌室,和同事们打球打牌。
胡建中看到了院子门口的郑志标,点了下头。郑志标迈了一步,拍了下胡建中的肩膀,喊了声“老胡”,胡建中说,“啊,上厕所。”郑志标紧随着胡建中也走了进去。
一分钟后,郑志标从洗手间出来,走进了食堂。展览部现主任马继革正坐在食堂最外侧的桌子前吃饭,同桌的还有其他四个同事,两位女性。郑志标绕到马继革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自己的脑袋凑到马的脸边,好像要说什么。紧接着,郑志标左手捂住了马继革的嘴,右手掏出一把30公分的月牙弯刀,冲着马继革的背部连捅两下。随即起身,走出食堂。
郑志标走后,马继革随即趴倒在黄色桌面上,大口大口地向外吐血。两位女同事立即尖叫,其他同事开始拨打120。
11点20分,展览部一个工作人员走进男厕所,看到满地都是血,大喊:“出事了!”
离开食堂后,郑并非慌乱逃跑,而是走入展览部院子,左手边第一个门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打开电脑,开始给几个朋友发邮件。他写道,他杀两个人是对社会的一个警示。邮件接收者里并不包括他的家人,甚至不包括他的妻子。发完邮件后,郑志标掏出那把弯刀,向自己的脖子砍了两刀,然后捅向腹部。
胡建中身中8刀,当场死亡。马继革和郑志标被拉到协和医院抢救,下午一点钟,马继革宣告不治。郑志标则被抢救过来了。抢救过来后,郑志标跟警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虽然已历时半年,到截稿前,此案依然未进入公诉程序,本刊曾电话咨询负责此案的北京市东城公安分局外宣部,对方表示此案无法提供任何进一步消息。
案发前一天,马继革为儿子买了一双新球鞋,第二天,儿子知道父亲过世,将新球鞋脱下,换上旧球鞋,他宁愿一直停留在10月24日。郑志勇则为母亲构筑了一个信息屏蔽网络,直到现在,杨女士依旧不知道儿子杀了人,只知道儿子和人打架被抓了进去。
在古代,故宫有不少血溅之时,如今极少出现。郑志标与马继革、胡建中继续着那份高墙内的历史悲剧感。郑志标终究没冲出那堵高墙,在这个封闭故宫“场”内,他任意放大内心的阴冷面,走上不归路。
2013年12月18日,故宫书画部员工们一早就赶到了南三所,埋头清点画卷。院子里,郑志标的麦子已被悄无声息地铲掉,一些杂草顽强地冒了出来。对面他办公室贴着封条,上面写着,“十二月十八日内保科封。”
10点钟,大家被一阵刺耳的哗啦啦声惊动。抬头望向窗外,发现院子站满警察,声音的来源—郑志标的脚镣。此时的郑志标已不再是弟弟眼中的“帅哥”,他头发花白,表情自然,见到同事微微颔首致意。
郑志标走到厕所,向警察指认了下,这里已经重新装修,然后围着已经拆除的食堂转了一圈。在马继革被害的地方凌乱放着一些牌子,其中一块标着“快餐盒饭”。
原载于《Vista看天下》 原标题:故宫“南三所”的那场悬疑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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