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从来就不太看好写实,到后来干脆贬写实。
原始艺术绝大多数的纹饰是抽象纹饰,是表意符号,只有极少数的鹿鱼人形符号如半坡马家窑者可勉强看成是写实。大量难以断代的岩画上倒有一些符号性的写实图像,但其简单到笔画可数的造型,与其说是写实图像,不如说是有写实倾向的符号。这只要与两万年前欧洲写实的洞穴画比较就可以明白。如从仰韶文化有明确图形的文化类型算起,这种抽象符号为主的时代占了距今6000年前至4000年前。从商周算起到秦汉,即距今4000年前到距今2000年前,属青铜时期,自然也是与现实图形有关的抽象变形纹饰为主,只要想想饕餮纹、窃曲纹、盘螭纹就明白了。这就去掉了4000年。剩下的从秦汉到今天的2000年,是一个宗教艺术、民间艺术、宫廷艺术和文人艺术为主的时期。宗教艺术本身就必须是超现实的,尽管局部有写实,如一些神祇和供养人像也写实,但大多数时候是夸张的变形的,绝非严格意义上的写实。民间艺术的非写实性自不待言,想想皮影、年画、剪纸、泥玩具,哪有半点写实味!文人画则不仅不写实,且反对写实。苏东坡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即反写实的宣言书。尽管荆、关、董、巨乃至黄、王、吴、倪仍有写实性,但目的在塑造境界,关注点也不在写实。董其昌“四王”以后倡导笔墨,“作画第一论笔墨”,“论丘壑为俗,论笔墨为雅”,连创造意境的那点写实性都被贬了,一门心思用于笔墨。这风气就持续到今天。剩下一个宫廷艺术。宫廷艺术得写实。秦始皇陵兵马俑要以泥俑取代人殉,那俑必须真实,但由于中国写实要求起步太晚,不仅兵马俑的写实性大打折扣,这只要与大致同时的西方的断臂维纳斯和拉奥孔相比就可知了。直到汉代,张衡还说“实事难形”,说的就是到汉代写实仍然困难。但宫廷偏政治讲实用,要表彰功臣烈士,不画像不行,所以写实艺术在宫廷中逐渐流行开来。人物花鸟都写实,但这种写实风气到南宋就在衰微。北宋的米芾就说“今人决不画故事”。到元代连著名人物画家都不好找了。况且,即使这种写实艺术,用西方的写实标准看也非写实。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里皇帝身高体量大过侍臣一大半,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干脆把多个时空中的事汇聚一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浓缩汴京精华的非焦点透视结构,与西方的写实也完全不同。
朱自清说“诗言志”为中国诗论之“开山纲领”。中国以诗立国,各朝各代的文人都写诗。写诗必须天马行空。一向被称为“现实主义”经典的《红楼梦》光这书名就点出它的“梦”的现实。书中的贾雨村(假语村言)、甄士隐(真事隐)乃至空空道人不都是象征么?哪来什么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整个中国古典文艺讲心性讲象征。新中国把引入西方的现实主义奉为革命的创作方法,但自己要写诗的毛泽东都觉遗憾,称“太现实了写不出诗来”。所以重倡“革命的现实主义加革命的浪漫主义”。其实,中国艺术上述主观倾向强烈的创作方法,一般称“意象”,即以意为象,以意造象,以象载意。宗白华极为欣赏的“因心造境”就属“意象”创作方式。
西方式写实艺术从明代中期传入中国也引起中国人好奇,但同时又受主流文化的抵制。清中期郎士宁们的画在宫中走红,宫廷画师邹一桂就说“六法全无,虽工无益”。但20世纪大规模留学西方,新文化运动中“科学”的倡导,写实艺术带上“科学”的桂冠。全国所有的美术院校又都是西方式教育,加上流行了一个世纪的反传统风气,中国传统美术教育几乎断了代,而西式教育中又以写实为主。加之写实艺术亦符合人类的视觉习惯,故写实艺术流行开来。100年来,也自然形成对写实艺术欣赏的人群。
其实,欣赏和评价写实艺术的高低,技艺与语言是关键。因为写实本事在过去极为困难,但在今天已属简单的事。19世纪上半叶发明的照相术已导致西方高度写实的古典主义的终结,而今天运用电脑打印喷绘乃至今天的“三D打印”,已把写实技艺从平面到立体直接托付给了高科技技术。即使你不用此种技术要硬画也枉然,因为高度精确的写实结果最终都是一样的。今天不少写实油画就是在电脑画布彩色精确喷绘基础上,再以油画作画方式或抹或涂或提或压而成的。在写实本身已不再是欣赏的关注点之后,写实艺术中的高超的艺术技巧与独特的个性化的语言风格,仍是欣赏和评价写实艺术的关键。没有突出技艺与独特语言风格的写实作品是索然寡味的。以家喻户晓的《父亲》这幅以“超级写实主义”方法去表现的作品为例,如果你去直接看原作,这其实是一幅毫无才气的平庸之作。用近乎单色的平涂细抺抹出准确的素描关系,就是这幅画的全部。这幅画几乎没有任何油画艺术的技艺,当然也没有自己独特的油画语言,仅仅写实而已。如果没有吴冠中们把该画的名称从《粒粒皆辛苦》改为《父亲》,再加上因此而编出的《父亲》的生动故事,这幅画或许连其唯一的美术社会学的意义都没有,作者也决不会有今天的地位与名气。
艺术家是需要天才的,至少是需要才气的。艺术家的天才表现在对现实的独特的感受,对油画本体之光色,对形体,对线条,对块面,对结构,乃至对莫可言说的意味、气氛与境界的羚羊挂角般的细腻体悟及其个性的传达。这些,对意象的艺术是如此,对写实的艺术也同样如此。对写实油画而言,或鲜明强烈而又和谐的色彩,或幽微玄妙的色彩感悟和精到的表达,或对形体的独特感悟与想象,或富于个性的笔触在完美写实基础上又呈现自身独立的审美,或者由诸多包括材料在内的因素构成的隽永深厚的油画味,这些,就不是光在照片基础上用油画颜料抹素描的简单办法可以代替的。齐白石几笔下去那透明鲜活的虾体让人惊叹于笔墨在写实上的神效及手上功夫的精绝。徐匡写实性的黑白木刻,那种不起黑白稿而直接用严谨优美的刀法在木板上随手刻出精美自然的写实黑白木刻人像的本事,已属让美术界叹为观止的超级绝活。而关维兴与陶世虎在人物与雪境上的水彩画写实技能,那种既要照顾复杂精致的形准,又能保持水彩画空灵清新的水味,再加复杂的水色中还能生出透明而单纯。对这类写实水彩的欣赏,当然也是对水彩画画种绝美技艺和独特语言的欣赏与赞叹。这些都远不是一个“写实”所能概括。
当然,说到实象与意象,中国艺术主张的则是“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在似与不似之间起主导的则是心灵与情感。在人手一部相机的今天,这点更为重要。其实,论价格,写实艺术在今天并非最高价。齐白石、张大千、傅抱石们价值数亿的艺术都不是太写实的艺术,徐悲鸿的写实一些,但其国画写实性也有限。就是国际上,价格最高的也是毕加索、梵·高一类风格极突出的非写实主义画家。今天国内一些写实油画的价格偏高而且稳定,当然是好事。这与写实符合人类视觉习惯、写实油画技艺难度大、风格形成较困难直接相关。但一般而言,由于上述科技的介入,写实绘画要与其他风格类型的艺术一较高下也有其难处。因为说到底,写实艺术的价值主要不在写实上。在今天写实艺术中,不依赖照相而在“似与不似之间”偏重似而强化个人语言风格一类写实艺术也有。写实艺术的出路恐怕就在这里。
(作者为四川大学教授、美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