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园与木斧之喻

今年元宵，莽园送我新出个人画册。阅后，即写一个短简寄给他——当时我是用“木斧之喻”这个临时想起的句式来表达我的观感的，我的意思是说，传统的诗情画意在生活中的位置已经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莽园仍然没有唾弃传统的思维方式，仍然在使用那些古老的工具开垦他的精神家园，这种选择本身就颇具悲壮意味。木斧之喻或欠妥贴，但能够将“木斧”磨成“利刃”者，必须有非同寻常的理由和非同寻常的智慧与毅力，莽园显然具备这些条件。

记得莽园曾用一对自撰联来表白自己的艺文趣味——“六朝碑版横胸臆，一介狂狷写性灵”。这种审美理想，最近可以追溯到南海康氏。在莽园纵横奇宕的书画风格中，确实可以看到那位“以复古为更新”的巨人的影子。显而易见，与那些文化上的“原教旨主义”者不同，莽园之“怀古”不是为了捍卫文化血统的纯洁性。这也就是说，在莽园这里，“怀古”只是理想的出发点而不是最后的精神归宿。珍视传统的经验，珍视这种经验在现实生活中实现创造性转化的可能性，是近代以来几乎所有的文化守成主义者共同的思想特征。这里“守成”二字当然包括对已然存在的理想的崇拜在内，现在谈论“守成”当然不是一个好话题，但我总觉得，正像“求新”一样，“守成”也是一种理智选择的过程。在传统的废墟上是否能够构建嵯峨的文化大厦，值得探讨。“怀古”而不嗜古、摹古，也正是康有为包括章太炎和他们的追随者留给后人意味深长的启示。在这一背景中来看莽园的选择，“木斧之喻”不言自明。

潮汕本为书画人才之渊薮。得天时、地利、人和之助，莽园从少年时代开始即有幸亲近乡贤风雅，并在学习吟诗属对、泼墨挥毫的过程中，练就了异常敏捷的才思。数十年自食其力的谋生历程，培养了莽园特别刻苦耐劳的品格，也铸就了他棱角分明的一身侠骨。

他的古道热肠的为人风度，既为他赢得了真挚的友情，也有效地开拓了他的艺术视野。爱酒嗜茶，能书擅画尤其敏于属对，严肃的务实精神，良好的艺术感觉，与源自深厚的传统文化素养的浪漫主义诗情，所有这一切，在莽园这里能够保持妥贴、平衡的融合状态，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莽园属于大器晚成那一类艺术家。在绘画方面，他曾相继亲炙陈半醒、赵适怀、梁留生等先生的教诲，经由四王而上溯宋元诸大家，并在以黄瘿瓢为代表的闽派传统中流连忘返。从个人气质上来说，莽园更接近正统文人的角色，但经过生活的历炼，在他与传统民间文化之间似乎存在更强的亲和力。因此，在他那些古意盎然的绘画作品中，能够看到源自传统民间智慧的巧思和传统民间工艺的蛛丝马迹，一点也不奇怪。不言而喻，莽园在温习传统的经验的道路上走得越远，最后返回自我的王国需要跋涉的时间也就越长。在这个一切都讲求“速效”的时代，这肯定不是一种值得推广的经验；但在我看来，作为一个艺术家，莽园的魅力和真正耐人寻味之处也正是在这里。在他锲而不舍的性格中，我看到的是较之虚伪的谦虚或轻妄的傲慢更值得尊重的自信。

我的设喻或许并不妥贴，“木斧”磨出棱角，磨成“利刃”，但更值得寻味的是“磨”的过程。

2000年8月2日于东京寓所

(李伟铭：广州美术学院研究员、广州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