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江:難忘趙無極教誨
趙無極先生是當代著名華裔法籍畫家,是當今世界畫壇很有影響的一位大師。他以中國人的胸懷,吸收民族傳統之神韻,博採歐美繪畫流派之精華,融匯東西方之所長,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受到世界藝壇的推崇和頌揚。
1985年5月,趙無極先生應我們的邀請,來到他的母校——浙江美術學院。學院舉辦了為期一個月的繪畫講習班,有來自全國8所美術院校的教師和浙美部分師生27人參加。在他當年接受藝術啟蒙教育的地方,講授自己半個世紀藝術實踐的思想和技藝,為祖國藝術事業的繁榮奉獻出拳拳之心。
當今世界藝術的發展千變萬化,從具象到抽象之間,呈現出無窮的藝術樣式和無限發展的未來趨勢。也對今天的藝術基礎教學不斷提出了新的課題。趙無極以其獨具風貌的抽象繪畫馳騁歐亞畫壇,曾執教於巴黎的藝術院校。這樣一位抽象繪畫的巨子怎樣進行教學?這個問題在趙先生尚未踏上國土的時候,就引起了藝術教育界和新聞界的注目。當消息傳出,趙先生教的是寫實繪畫,許多人表示了迷惑。在講學之初,趙先生就語重心長地說:“不是我不敢教你們抽象畫,因為繪畫創作是一種需要,一種自身的需要,內心的需要。你沒有這種需要,硬要變,變不了。你們基本方面的觀察方法改變以后,覺得自己這樣畫不夠了,內心提出了需要,那就會創出新路子。具象和抽象之間有共通的道理,重要的是獲得一種新的觀念。”在教學中,趙先生強調,觀念的問題主要是觀察的問題,要用自己的眼睛看。這似乎是一種傳統的提示,但其獨具生命的要點在於:強調努力擺脫陳規定見以及所有外來的影響,主張繪畫沒有“成見”,以保証個性化的自由和清新的眼光。強調傾注情感乃至整個生命運動與對象之間的交流,由此獲得一種獨到的“體驗”。他認為:無論模特兒或靜物,對象提供的只是抒發胸臆的啟示,只是表現情感的依據。作為基礎教學,重要的是培養自己獨到的觀察,研究對象的空間、組織、光彩、顏色,來借題發揮,來組成自己的畫面。但這並不意味著取消基礎學習上的嚴格要求,取消藝術規律性學習的面壁苦練的必要性。在人體寫生課中,有位學員試著將對象畫成三個形狀相似的綠色人體,大小漸變,一字排列在畫面上。趙先生看了之后,風趣地說:“你想嚇一嚇我呀。”並認真地說:“你這幅畫中三個綠色人體都一樣,你想變,你有這種需要,但你基本的東西差得太遠,沒辦法把想的東西聯在手上邊,這還是個功夫問題,你功夫不深,畫得沒有道理,自己也會畫不下去的,所以要趁年輕的時候把功夫做好。即便一張好的抽象畫,也不是亂涂的,得有個道理,你們不能因為看不懂,就以為它是亂畫。”
在教學中,趙先生總是根據每個學員的實際情況和各自的情感表達,給予不同的指導。作為實干的畫家,趙先生的手似乎更能表達他的精神。對作業的修改,學員們稱之為“開刀”,接受“開刀”是學員們的樂事。雄穩的用筆,大膽的設色,令人信服的整體調整,無不表現出趙先生對於油畫充分自由的理解。學員們都清楚地認識到:這並非制造某種模式的樣板,而是從修改的過程中,領悟趙先生的精神,領悟畫理的指導。
參加講習班的27名學員來自全國8所藝術院校,不同的年齡,不同的專業:有頗具建樹的中年畫家,有旅美剛回國的美術碩士,有苦研傳統多年的國畫青年講師,有未出茅廬的浙江美術學院的應屆畢業生。大家帶著不同的問題向趙先生求教。每當模特兒休息的間隙,教室裡就會自然地出現一個圈子,學員們團團蹲坐在趙先生身旁。趙先生總是以一個實干家的求實精神,以半個世紀藝術生涯的切身體會,認真而坦率地交談。趙先生不止一次地說到:藝術家應該自己忠實於自己,藝術最重要的是真誠,繪畫應該誠懇、忠厚,畫家也必須有這樣的品格。所以繪畫的問題也是一個品格的問題。
有人向趙先生請教繪畫方向的問題,趙先生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向民族的優秀傳統學,向世界第一流的大師學,兩方面結合起來,加上自己的個性,這樣自然而然地融合起來,形成自己的風格,這個風格不應該是地方性的,而應是國際性的。世界越來越小,東西方互相滲透,中國畫與西畫的界限已經不存在,不要找個套子將自己套住,應站得高,站在世界藝術之上。
如果說站在世界藝術之上的提法是一個醒目而發人深省的方向性的總體設計,而關於“繪畫要呼吸”的談話則代表了趙先生繪畫思想的精髓。“呼吸”包括兩方面內容:一方面指畫面之中的氣韻,另一方面指觀照與表現時所進入的境界。他說:“繪畫之先,不妨像和尚靜思一樣,把一切都忘記,讓你的感情、你的個性浮上來,通過你的手和畫面連到一起。人需要呼吸,畫面也需要呼吸,讓你的身心與畫面接觸,讓你的呼吸在畫面上流動。你讓畫面呼吸,畫面又幫助你呼吸。”趙先生的思想有其深邃玄妙的一面,在短期內很難徹底領悟,趙先生的這種提法似乎與無意識行為、自動性技巧頗具相似之處,但可以看出他是強調忠實於感情,忠實於心靈的。
“我覺得教學方法,最重要的是——你把你的心交給他們,要誠懇。”趙先生的這句話正是他自己的寫照。一個質朴的長者,一位嚴謹的導師,一副誠懇的心懷,學員們無不為之深深敬佩。
趙無極先生始終沒有忘記祖國和母校,抽出很寶貴的時間為祖國的藝術園地的常綠,澆灌了自己的汗水。
當趙先生見到原國立藝專的老師林文錚先生時,風趣地說,“林先生過去經常‘罵’我。”
林先生也幽默地回答:“你現在不正是‘罵’出來成功了嗎?”
趙先生指著周圍的學員們說:“我現在也經常批評他們。”
弦外之音何在?是暗示長江之水后浪推前浪?或是在告訴人們:大師也許就產生在一代青年中間,振興中華美術的重任,歷史地落在他們肩上?這一切不正是趙先生留下的一片殷殷期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