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海红叶歌

莫言

 东瀛曾作长歌行，

腹笥余词意未平。

今夜酒酣新度曲，

试以村言唱七古。

久闻京都枫叶红，

岚山诗碑纪周公[1]。

当时志士思向东，

不唯时势造英雄。

红叶层层红愈重，

光明重重光更隆[2]。

三十四色色色重[3]，

六十八寺寺寺枫[4]。

多少高台多少梦[5]，

多少锦绣多少亭[6]。

游人多少过我眼，

我被多少游人看。

梁园虽好不是家，

金铜仙人犹思汉[7]。

夜写龙游墨色浓，

日逢奇树游龙松[8]。

松在西山善峰寺，

偃地蜿蜒八百尺。

根在山腰蟠巨石，

枝垂山坳探鹅池。

看云猜出屋漏迹，

观松顿悟虬龙笔。

蘸墨如同牛吸水，

运笔恰似蛇蜕皮。

顿足高呼奇奇奇，

云破天开显虹霓。

虹霓七色唯缺红，

手敲石鼓问天公。

天公慨叹摇玉瓶，

为染红叶色尽倾。

一池洗砚水初凝，

墨色如漆映繁星。

今日赠尔一瓢饮，

慰汝拳拳小人心。

虹缺红色与谁闻，

霹雳一声重千钧。

 猛然惊醒梦中人，

满嘴松烟汗涔涔。

追思梦境慨而慷，

月照鸭川泛紫光[9]。

挥毫喜看龙喷墨，

展纸欣闻麝放香。

收心犹如鸟投树，

纵情恰似马脱缰。

我书曾经多舛误，

虚心学习重起步。

谬种流传错难赎，

痛改前非莫踌躇。

百挫千折志难摧，

冷嘲热讽心不灰。

三十年后我若在，

面对旧作犹自悔。

小车不倒只管推，

狼毫鼠须羽毛锥。

继承传统莫推诿，

重任在肩舍我谁？

写诗写赋写歌词，

划天划地划肚皮。

中华文化之要义，

数来数去数写字。

捻指转腕毛参差，

裹锋铺毫两由之。

满天星斗有疏密，

长年大命当随意[10]。

气贯笔端有余力。

小笔写字犁耕地。

洞里拔蛇逆行艰，

重按慢拖毛不闲。

大笔写字如悬壶，

宛转流利盘滚珠。

破空杀纸力不虚，

纸如清水笔似鱼。

撞钟九响群山应，

秋光灿烂胭脂风[11]。

明日辞君踏归程，

不知何年再相逢。

主人饯别十牛庵，

庭院深深皓月圆。

艺伎前来满堂欢，

京都祇园桃家班。

舞伎桃荷尖尖角[12]，

自言十六尚在学。

讬身桃家思无邪，

饮茶不用衣袖遮。

和服艳丽重若铁，

粉面高髻项如雪。

双扇翻飞戏彩蝶，

眼波流溢漫长睫。

舞罢屈膝陪末席，

青竹倾酒劝归客[13]。

白头老伎迟迟出，

榻榻米上寸寸步。

从艺转瞬六十春，

弹断丝弦三百根。

怀中贵器三味琴，

一两琴重二两金。

琴身琴杆紫檀斵，

象牙琴把玳瑁拨。

琴箱包覆母猫革[14]，

琥珀琴头翡翠托。

三弦震颤音咄咄，

苦辣酸甜不可说。

我欲炫词写琴声，

香山早有琵琶行。

又来艺伎桃莲司，

玉指樱唇斑竹笛。

高音激越裂石璧，

低音呜咽哀鸟啼。

明月在东人在西，

一枝红叶压窗低。

座中齐叟思无际，

哀我此生倒计时。

抖擞余勇再奋起，

卷土重来未可知。

虽不能写万叶集[15]，

犹可学唱千家诗[16]。

主人邀我发感想，

我借酒意语多狂。

此番访日三十天，

汉书下酒诗佐餐。

常因梦中得句醒，

不步韵脚不开言。

文坛三鼎鲁郭茅[17]，

都于此地苦流连。

日军侵华血浸川，

南京北京警钟悬。

牢记历史为镜鉴，

更要修睦开新篇。

敢言学日必招忌，

斗胆请以日为师。

闷声少语重实干，

卧薪尝胆铸利剑。

一朝出鞘寒光闪，

方知误国是空谈。

锣鼓喧天彩旗乱，

不如额头两把汗。

爱国口号喊破天，

开城揖寇也坦然。

左右逢源两面人，

往往平步上青云。

辛辣健胃鳄鱼泪，

芳香开窍凤凰屁。

粉墨登场不是戏，

竖子斜儿不言愧。

我是愚氓不知趣，

信口开河无遮拦。

主人击案长太息，

与我相约后会期。

对我连发疑问句，

使我不能置一词。

枫叶何须添颜色？

香花何曾邀蜂蛾？

美人何需费脂粉？

高山何故伴流云？

大海何为招鱼龙？

骏马何患无人乘？

猛虎何畏要结群？

君子何求亲小人？

汉字何时求日文？

中华何必学日本？

位卑忧国不是病，

文人自大即自轻。

棒喝一声人半醒，

夜色深沉唱寒蛩。

摘得两片红枫叶，

月下与君相揖别。

别时同唱红叶歌，

忽来鲸海[18]水陆车。

驾车瑞兽绿麒麟，

呼啸一声水中分。

碧水中分显通衢，

通衢两侧珊瑚树。

珊瑚树高十三寻，

枝枝杈杈挂奇珍。

殿堂巍峨罩祥云，

光芒四射气氤氲。

鲛人手捧碧玉盆，

盆中珍珠色如珲。

海王出迎水晶门，

玉树临风卓不群。

风流倜傥美绝伦，

天下男儿第一人。

自言曾经宰上国，

宵衣旰食为民福。

百花之中唯爱菊，

死时人民泪如瀑。

虽然贵为鲸海王，

常于深夜思故乡。

南山顶上百鸟坛，

鸟中之王名大鸾。

梦里飞入慈母怀，

为报前世大恩来。

海王引我入座席，

碧玉杯里茶色赤。

环顾左右数十人，

似曾相识不敢问。

首座黑衣似鲁翁[19]，

目光锐利双唇绷。

次座一人骨如柴，

大阪川端不须猜[20]。

茅公夏公井上靖[21]，

郭老巴老黑泽明[22]。

海王介绍座上宾，

前辈果然都封神。

知我寡言不畏死，

托我送信回故里。

世上邪人无廉耻，

鲸海放养三面鬼。

一面伪善一面狠，

一面装傻扮天真。

雌雄同体面生鳞，

繁殖只需一基因。

猿猴趾爪猩猩唇，

齿若钢刀耳若轮。

猇声狺言旦复昏，

海中活物并排吞。

去年只有七八只，

今年已有两百群。

抹香鲸鱼噬将尽，

又欲磨牙向麒麟。

麒麟是我海国兽，

天上人间任去留。

一朝遣为观音使，

送子不分夜与昼。

三面鬼孳海国乱，

大半麒麟伤病残。

若无宁馨送人间，

万户千家断香烟。

请君速为传音信，

助我杀鬼莫悭吝。

我有十万鲛人兵，

急需同数刀与枪。

夜半驾船到海中，

明年元宵鲸海边，

明月高照赤波溅。

鲸鱼喷水水成烟，

鳄鱼甩尾鸣响鞭。

我挥红旗站楼船，

鲛兵奋勇齐上前。

严防厉鬼抢上滩，

扫除孽障可安澜。

听王言战血脉张，

愿随楼船战海洋。

我虽年迈力渐衰，

能将螺号带血吹。

鏖战鲸海万顷浪，

绿水连天日色黄。

送子麒麟保无恙，

大国昌盛人丁旺。

王以冰手拍我肩，

玉盘托来鲛绡函。

十万火急玉盘热，

字字饱蘸麒麟血。

吾接急信深鞠躬，

海王大爱无尽穷。

登车升腾出鲸海，

麒麟呼啸声若雷。

海王何时故国回，

百鸟坛边望周台。

三月五日春光媚，

朵朵梅花点点泪。

醒里有梦梦里醒，

袖边留有鲛人腥。 

　　[1]1919年4月，周恩来游览京都岚山，撰诗四首。1979年1月，由京都日中友好团体和知名人士倡议，成立了“周恩来诗碑筹建委员会”，是年4月16日，诗碑建成。

　　[2]京都有两座光明寺，一在东山，名为金戒光明寺；一在西山，名为栗生光明寺。二寺都是观赏红叶胜地。

　　[3]据云红色分三十四种。

　　[4]京都有寺庙近千，吾游六十八座。

　　[5]京都高台寺，是日本战国时期著名武将丰臣秀吉夫人的禅修之地。大堂屏风上书一斗大“梦”字，吾曾两次来观并与“梦”合影。

　　[6]神户瑞宝寺是著名红叶观赏地，寺内有一锦绣亭。

　　[7]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寓意。

　　[8]晚在宾馆为朋友书“龙游”二字，次日在西山善峰寺见一奇松，松下有石，石上刻“游龙”二字。

　　[9]此次京都之行，下榻饭店在鸭川河畔，隔窗可见河上风景。

　　[10]古人云：‘年’要写长，‘命’要写大。吾意当随其自然，不必特意夸张。

　　[11]吾在善峰寺撞钟九响，群山响应。风从红叶中吹过，似被染成胭脂色。

　　[12]舞伎是学习中的艺伎。二十岁后毕业，取得艺伎资格。

　　[13]用青竹筒为蓄酒之器。

　　[14]三味琴音箱，用母猫皮制成的革绷蒙，音色最好。

　　[15]日本最早的诗歌总集。

　　[16]我国带有启蒙性质的诗歌选本。

　　[17]鲁迅、郭沫若、茅盾，这三位现代文学巨匠，都曾在日本留学或长期居住。

　　[18]中国古代对日本海的称谓。

　　[19]文学家鲁迅。

　　[20]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他是大阪人。

　　[21]中国作家茅盾、夏衍，日本作家井上靖。

　　[22]中国作家郭沫若、巴金，日本电影导演黑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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