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温暖的笑:怀念我的老师画家朱维民先生【2】

(四)
我们几个和朱老师比较熟悉的学生经常约好一起去看他,其实主要是聊聊天,当然顺带也蹭顿饭。
每次知道我要去,他都会专门做条鱼,因为知道我喜欢吃鱼;可作为上海人,他平常并不怎么吃鱼。如果不做鱼,他肯定还会专门做一只烤猪肘子,提前一天用杜松子酒(geneva)腌制,之后现烤现吃。老师其实也不怎么吃猪肉,因为在新疆流浪过多年,爱吃羊肉,还能做地道的手抓饭——可我恰恰不吃牛羊肉。
老师对我无来由的偏爱,常常会引来其他同学的“嫉妒”。
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看望,刚进门,朱老师就给其中一同学分派任务“去买酱油和啤酒”。同学故意问“那斯雄做什么呀?”老师头也不抬地回答“坐在沙发看电视”。
上桌吃饭时,学生又故意问“朱老师,这猪肘子我们能吃吗?”,老师回答“不行,除非斯雄同意”。
每次在朱老师家吃饭,我基本都被安排坐在老师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学生们忍不住又开始调侃了:“朱老师,怎么每次吃饭,斯雄都是坐在离‘太阳’最近的位置?”朱老师低头嘿嘿两声:“我告诉你啊,一滴血写不出两个‘朱’字。”引来满桌一片“唉哟”声。
2000年8月,我陪朱老师到太原办画展,开幕式后聚餐,朱老师专门把我拉到他们老同学坐的那一桌坐下,并介绍说:“他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朋友,而且是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遗憾的朋友。”
即便是快60岁的老同学们聚会,在一起的时候仍然免不了相互揶揄,互揭老底。因为有朱老师的这个介绍,老同学们对我也就没了戒备,很快开始互相挖苦和调侃。
果然,其中一位老同学语出惊人:“你们知道朱维民当年大学毕业后就直奔‘太重’(“太原重型机械厂”的简称),而且一待好几年,是为什么吗?”所有人都茫然而饶有兴趣地等着听下文,朱老师则一脸诚恳,笑而不语。
老同学斩金截铁地说:“他其实是追一个女人而去的……”然后,哇啦哇啦全倒出来了,其他同学一片“哦”声。朱老师则笑眯眯地站起来举杯,给大家敬酒堵嘴。
八十年代初中国女排最鼎盛的时候,队员中有一周姓上海美女,大户人家出身,据说她妈也是个大美女,和朱老师从小青梅竹马,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从上海到了“太重”……
这个故事,之前没人说过,之后也没人再说过,朱老师则从未提起过。当然,我也从没问过,估计像他诸多的身世和经历一样,最后只能就此成谜了。
但那么多年来,他确实去山西最多,和山西方面的联系也最多,与山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特殊感情。
(五)
和朱老师交往这么多年,要想用什么来形容他的为人,确实很难。但人民大学老校长袁宝华说的一句话,很值得玩味,而朱老师似乎也很受用。
袁宝华到人民大学任校长及以后,一直和朱老师保持着很密切的关系。有一次,张大爷为一件什么事到学校后勤处去办理,后勤处的人大约敷衍张大爷,不给办,而且可能也说了些不大中听的话,气得张大爷回家后吃不下饭。朱老师很生气,去后勤处把那帮人狠狠地数落了一顿,然后直接给袁宝华打电话说:后勤处的人如果对我这样,也就罢了,但欺负这么一个老实巴交、又没多少文化的老头,就很不应该。他们必须给张大爷道歉。
袁宝华的回答很干脆:你让张大爷好好吃饭,我让后勤处的人给他道歉。
据说,袁宝华当即把后勤处的人叫过去,要求他们给张大爷道歉。后勤处的人觉得委屈,不想道歉,说朱老师把他们也骂得够呛。
袁宝华说:“嗨,朱维民嘛,他就那么个人!”
就这一句话,把后勤处的人说得低下了头。
后来,朱老师也经常用“朱维民嘛,他就那么个人”来自嘲,甚至用这句话去解脱一些不经意间惹的麻烦,居然经常能得到理解和原谅。
1998年夏天,我陪朱老师去贵州举办一个赠画仪式。仪式结束后,我陪他去贵阳黔灵公园遛弯,老师忽然一脸诚恳地冒出一句:
“对不起啊斯雄,我过去有些话可能对你说得有些过了,不太客气,会不会伤着你了?请你别介意啊!”
“我也有句话想跟您说,您别介意。”
“说吧。”
“其实您跟我说过的话,我从来都不当回事儿。”
老师楞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哦,哦,那就对了,那就对了。”
其实我当时想说的是,“嗨,朱维民嘛,他就那么个人!”但没敢说出口。
那天晚上,我和朱梅等几个学生、朋友带他去贵阳KTV唱歌,他还真唱了几首旧上海的流行歌曲,比如他最喜欢的李香兰的歌《夜来香》等。和几个学生一起疯了一晚上,都很开心。第二天,他逢人便说“斯雄昨晚唱歌的时候喝高了,把朱梅给我介绍了七八次。”说完便哈哈大笑。
这个故事,他随后讲了差不多有七八年,每次讲完,一定是一边拍着沙发扶手,一边仰头哈哈大笑。
1993年,朱维民油画素描展上,朱维民老师在给袁宝华介绍蔡若虹老先生。
(六)
早在90年代初的时候,我就曾建议朱老师可以适当地卖点画,但被他坚决地拒绝了。他说:“我感觉卖画跟卖淫似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作为学生自然不便再多说。
后来我曾想介绍一些画商给他,既做宣传,更主要是想让老师的作品走进市场。老师始终不同意。听他说,之后也有人介绍过台湾的画商,还见面谈了,老师的感受是“画商拿百分之多少,我拿百分之多少,好家伙,最后我成给画商打工的了”。就此作罢。
大约在2008年前后,我曾建议老师把作品全部整理一下,正式登记编上号,注明标题、尺寸、创作时间等。这个工作量比较大,人手又不够,老师似乎没当回事,最后也只能作罢。
2011年的时候,鄂尔多斯的孙总主动请缨,想在鄂尔多斯给老师建一座“朱维民美术馆”。老师对此似乎有些兴趣,我和同学老郭还专程陪朱老师去鄂尔多斯考察。
我们先到鄂尔多斯所在的东胜,看了在建的楼盘和规划中的美术馆地点。然后坐车去孙总在鄂托克前旗上海庙所做的一个旅游项目,其间有将近6个小时的车程。尽管孙总动用了刚从美国进口的原装小面包车,车的样式很特别,但很宽敞、很舒适,然而毕竟路途遥远。
可是,大约是怕我们太寂寞、太累,一路上,朱老师都在给我们讲段子、讲故事。
比如,讲到地方曲艺山西梆子,说文革的时候编过一个节目叫《攻克柏林》,然后原汁原味地演唱起来:
“斯大林一声令下,众将士齐喊‘乌拉’……”
还边唱边解释,特别强调斯大林的“林”字一定要用后鼻音“ING”,才正宗。
我给老师接话说,看过电影《老井》,那里面的瞎子拉着胡琴,然后摇头晃脑地唱“东边来了个人,他不是个东西,一把把我拉进那个高粱地……我的大娘哟!”我故意问:“这支山西的酸曲,听说后面还有唱词,而且特别黄、特别脏,是么?”
老师说是,但没正面回应,倒是唱了几句晋剧的唱段。他说,他见过很多草台班子唱晋剧的,很奇怪,甭管唱什么,最后的收尾无一例外的都是这句“你妈那个的……”(后面省略的几个字很脏),然后边做着拉胡琴的动作,边唱起来……
我和老郭笑得前仰后合,听得津津有味。
老师又说到,当年在劳改队要排练节目,队友中有个因小偷小摸进来的,特别有才。他把歌剧《洪湖赤卫队》中的经典唱段《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进行了改编,在每一个乐句后面都加一个吸气的声音“喔”,同时耸肩做抽泣状。正式演出时,一排人站着开唱,表演唱变成了这样:
“娘的眼泪(喔)似水淌(喔),
点点撒在(喔)儿的心上(喔),
满腹的话儿(喔),
不知从何讲(喔),
含着眼泪叫亲娘(喔),
啊娘(喔)啊……”
一路上,我们就这样不知疲倦的开心。肚子都笑疼了,眼泪直往下掉,但还是止不住的笑,也忘了提醒老师会不会讲得有些累了。
……
朱老师是我的老师,我一直把他当长辈;但他常常是一个老顽童,把我当作忘年交,我们在一起说笑,有时候真的是没大没小。
在老师的告别仪式上,师妹对我说:“我发现,你很多地方跟朱老师很像嘢!”
这应该是真的,是老师言传身教的一种必然和结果。
我在想,朱老师能如此深深地影响我,可能并不完全是因为他教给我多少文化或专业知识,实在是因为:他走进了我的生活,影响了我的人生,延续至今;深深地镌刻在我心底挥之不去的,始终是他那永远向上且温暖的笑。
2017年2月4日于合肥
附记:
一、2017年1月15日,我在微信中说,“我一直惮于写有关朱老师的文字,一则于美术是门外汉,二则折服于老师超常的语言文字能力,因而胆怯。现在不得不提笔了,斗胆写出的这篇,依然不好,但我依然期待被您调侃被您笑”。这就是刊登在2017年1月15日人民日报美术副刊的纪念文章《一部色彩的诗卷——怀念油画家朱维民先生》。但是很多友人看了不解渴,在微信中跟帖说:“你分明藏了很多东西没有道出啊;太理性了”;“似乎文章刚开了头,就停笔了”;“的确是日报画风的,期待私密版本的,轻松的搞笑的”。现在写的这篇,算是对怀念朱老师的友人们的一个回应。而轻松、搞笑,的确也是老师贯有的风格和特色。
二、朱老师在2001年写有自传体回忆录《方舟记事》,这个书名是老师比较满意的,可惜在香港出版时被改为《在“阳谋”的祭坛上》。我曾在给大公报的一篇文章中专门提及此事:
“朱老師2005年在香港出版了描寫自己被打成右派勞改生活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在「陽謀」的祭壇上》。和人們想像中的灰色和黑暗不同,那些辛酸而悲慘的日子,在他筆下是另外一種景象:痛苦透出滑稽,折磨顯出幽默,憤恨變成捉弄。細膩、傳神還能超脫、充滿智慧的文字和文筆,即使在中國當代一流作家裡也是不多見的。
“2005年老師過生日時,我在席間催老師把有關這段生活的第二部、第三部接著寫下去,要不放棄這麼好的文字和文筆以及難得的經歷,有些可惜。我甚至調侃說:「一旦成為作家,那你就成了『兩棲』:在畫家裡面,你的文字是最好的;在作家裡面,你的畫是最好的。」滿座捧腹,老師笑咪咪地說了一句:「那我就什麼都不是了。」”
三、写朱老师,一定得写张大爷。我这里没多写,一是因为朱老师在张大爷去世后的2001年12月,曾在《南风窗》写过一篇纪念文章《回家——一个画家教授与一个上访农民的故事》;二是我在90年代写过一篇《张大爷逸事》,发表前经朱老师改定的。那里写得比较详尽,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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