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梅在当下何以衰败:梅花关乎士人风骨

2016年03月10日09:10  来源:东方早报
 
原标题:画梅在当下何以衰败:梅花关乎士人风骨

元代王冕《墨梅图》局部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清代金农《梅花三绝册》之十一

清代画家汪士慎墨梅

 了庐绘《梅花》

七十多岁的沪上知名画家了庐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曾经画过一段时间的梅花,说到画梅以及当下画梅的衰败,他告诉《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画梅花除了极强的绘画性以外,还是画心境和格调,人品高,修养好,笔墨功夫又到了,梅花才能出来。梅花是士人画,得有士夫气,或者说,骨子里其实是有家国情怀的。画梅在当下衰败的原因或也正在于此。

七十多岁的知名画家、书画理论家了庐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曾经画过一段时间的梅花,如今因为眼病,已极少动笔。说到画梅以及当下画梅的衰败,他在对话时说,梅花最难画,一方面,梅花没有其他什么颜色,都要靠枝干的穿插,没有极强的写生和构图能力是画不好的;另一方面,梅花关乎文人风骨与心境。

绘画性:画梅花何以最难

了庐:我一直觉得梅花最难画。为什么?在花鸟画里,梅花没有其他什么颜色,都要靠枝干的穿插、大枝小枝的纵横穿插,不像其他的花,画好之后都掩盖了。画梅,没有写生和构图的能力是画不好的。

顾村言:也可以说,画梅花最近本色。唐代崔道融即有诗说“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

了庐:因为它在结构上,没有大的花,没有大的枝干把这个遮盖掉,全部要暴露出来,枝干的穿插之间,很难。除了观察以外,绘画的基本功要求也很高。

顾村言:所以可以说其实梅花看起来简单,但却是所有的花卉里面最难画的。

了庐:是最难画的,梅花的枝干穿插,从绘画角度来说,你掌握了以后,画其他的花卉就容易了。为什么当代画好梅花的花鸟画家几乎没有,就是不会穿插,构图也最难。

顾村言:这个要大量的写生,而且要笔墨功夫。

了庐:这是真的。宋人的要多看,当时对梅花讲究绘画性,尽管宋元的文人画当时刚刚处于启蒙的阶段。在绘画性方面尤其要注意,比如穿插构图等。梅花没有大的花,全靠大枝小枝的纵横穿插。尽管文人很喜欢梅花,高洁,但真正画好的很少,因为绘画性特别强。应该认认真真向宋人学习。我看过好多较为成功的画家,包括元代的任仁发、明代的吕纪、清代的华喦,看他们的结构章法,说明他们绘画性的基础是相当好的,从他们的画里能感觉他们对宋人学了不少。

近代来看,在我们上一辈,先说绘画性这一块,唐云先生是不错的,不光是梅花,比较其他画家,他花卉的纵横出枝不错,这也体现在他把玩的臂搁、砚台、紫砂上。他给我的影响是蛮大的。

顾村言:画梅花,与人品修养确实有很大关系,除了绘画性的本体,也有很多是形而上的。

了庐:西方画家是科学的思考方式,科学的观察方式,是科学的艺术形象。那文人画家是诗人的思考方式,是诗的艺术形象。他只不过表现得注重载体,比如画梅,并不是完全要表现梅花,通过这个梅要表现自己。

顾村言:诗言志,所以东坡写了那么多梅花诗,林和靖更是几乎成了梅与文人的代名词。

了庐:文人主要借画表现自己的文化心境,未必真要画梅。画梅的画家里,我佩服的是杨无咎,作品不多,但一上手就能体会到他的高度;还有元代的王冕,他画的是出世的形式,他的梅花让人感觉春风杨柳万千条,梅花从上面挂下来,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顾村言:其实王冕的心境与元代士人阶层的社会环境有关系。

了庐:对,他是从道家里面出来的。

顾村言:您看他题梅花的诗,就是很出世的,懒得与江湖社会来往,比如:“年来懒作江湖梦,门掩梅花便读书”。

了庐:王冕的诗也好。杨无咎是最早从绘画性上进行探索的。

顾村言:杨无咎水墨画梅也是受他的老师华光和尚影响比较大,范成大在梅谱中对杨无咎有看法,倒认为廉宣仲画得好,可惜廉宣仲无画梅之作存世。

了庐:杨是最早从绘画性的梅花里面表现自己的心情,接下来是王冕,再往下就是金农了,尽管他很落魄、失意,但他有一种在文化象牙塔里面的那种感觉,他有一种不经意似的经意,尽管他画梅花,尽是失意中,但他的心情还是相当好的。

顾村言:而且金农喜欢画繁花满枝,他画的那幅《寄人篱下》,把梅花与篱画在一起,构图奇崛,真是匠心独具。

了庐:所以金农了不起。还有一个人,汪士慎,他的梅淡到无处,淡到没有了。

顾村言:我总感觉与姜白石词的意境有点相似。

了庐:他比姜白石要高,这几个人,杨、金、汪,都超越了绘画性。

顾村言:这几个人画梅花的境界与后来的吴昌硕画梅是完全不一样的。

了庐:吴昌硕是作为书法家,以才气胜,也不错的。他还是从绘画性里面的。齐白石画梅花,主要还是受金农的影响。从绘画史的近现代里,画梅花的人还有不少。

顾村言:近现代里,张大千、吴湖帆、江寒汀、唐云、陆俨少……都画过。

了庐:我觉得唐云是不错的,我从他那里得到很多的启发。我在花卉中,也画过梅花。

顾村言:您以草书笔法写大树干,如游龙升腾,确实有新意。

了庐:其实不管是画梅花、山水,实际上我与他们这些高手不能比。为什么呢?我的画里面,尽管我对传统的法度、笔墨也好,或者理论上的认识也好,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基本上也是把握了,但还是有用心的痕迹,而他们有时候无心的。我还没有真正做到很超然的、天真烂漫的,我还不够。我还是从绘画性里边,受现代时代的影响,观念上有突破,这可能是时代的局限性,时代对我们的要求也是时代的局限性。

顾村言:您能说下当时您画梅花的背景?

了庐:当时我在绘画上用功主要在山水画方面,花卉只是偶尔为之。画山水的过程中间,有些偷闲的时间,或者有些是没有想到更好的表现形式的时候,画一些花卉,调节一下。这段时间,即1970年代后期,我梅花确实画了不少,现在找出来的已经不是很多了,后来因为搬家,都搬没了。

顾村言:后来有没有再画一些梅花?

了庐:后来没有,因为我自己基本上想把绘画这个事情做好的是在于山水,但山水这个课题又特别大、特别高,我很谨慎的,一直不敢拿出来,我所有的画里还有一种用心的痕迹。

顾村言:其实您后来主要是受眼病的制约,如果您现在画的话,我觉得那个笔墨心境会完全不同。

了庐:古人真不得了,包括元代一些山水画的作品。黄公望、吴镇等这几个人如果要画梅花的话也是精品。尽管觉得他们体现在作品里的东西很超越,但你没有看到他们传统的结构基础,一种传统的绘画性的基础,相当好。

顾村言:其实是两个结合,一个绘画本体性的东西,还有一个是迁想妙得,这是文人的东西。

了庐:这个是文化心境。

顾村言:从宋人的写真里出来的,文人的心境和修养也有好处。

了庐:关键是心境,秉承了诗人的思考方式。

顾村言:但后来文化有断层,表面上看诗人不少,其实真正的诗人很少了,所以现在画梅花的很少。

了庐:有两点,一个是确实他们对传统的理解不深,也没有用过功,对绘画把握不好。另外一个就是文化心境不高,迁想妙得,画什么对象,每个人的心境不一样,文化的高度不一样,表现出来也不一样。如果没有一种文化心境的高度,就千篇一律了。好多人文化心境不高,你去看他的画,或者他仿前人的东西,都是自己的习气。

顾村言:笔墨的功夫,当然最重要的是学养。

了庐:笔墨是中国画最根本的表现形式。

顾村言:画梅花,它对书法的功夫要求是最高的。

了庐:是的,所以能画好梅花的实在不多。

顾村言:我们谈谈各个地方的梅花,您之前说你画梅花受国清寺的隋梅影响很大,您是什么时候去的?

了庐:1966年。隋梅对我影响确实很深,因为一般的梅花枝干都不是很粗的,虽然一般画梅花粗枝比较多。我1970年代后期画的梅花,一个是当时“文革”结束,社会上有一种百废待兴的思想,再加上梅花一直是民族精神的象征,作为国花有一种民族精神在里面。那时候我画梅花,把梅花主干画得像腾飞的龙一样。另一个是隋梅对我视觉上的影响,加上民族文化精神的象征,这种情况下我有意识的把梅花画成像龙一样腾飞的感觉。有人也说,怎么你画的梅花在现实中不多,我说这种花只有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啊。

顾村言:所以您这是迁画自己理想中的。

了庐:故意把梅花画成像龙腾飞一样。

顾村言:而且这个画完之后,很有快感,有释放的感觉。

了庐:有一种释放自己心境、也释放了民族的精神、也释放了当时时代百废待兴的感觉。

文化性:

梅花关乎士人风骨格调

顾村言:你的老师张大壮先生也画过梅花,他们那一辈老先生对画梅有什么说法?

了庐:他们其实有一种强烈的民族责任感,不希望这么优秀的绘画艺术失传,不希望看到这样。好多老先生都有这样的感觉,陆俨少、张大千都有这样的感想,常感叹这样下去中国笔墨要失传了。关键就是现在的人浮躁,一个是中国的传统绘画面相当广,基础相当深厚,要弄懂确实要费很大的劲,还有在绘画性这一块要把它弄懂就很难了,这要上升到文人画,表现文化,又要有很深的文化基础,文化学养,这两块加起来,不费一辈子的心思是不行的。

顾村言:而且要耐得住寂寞,不求功利。

了庐:要费一辈子的心思,现在有几个人肯牺牲一辈子的精力去做?现在的人都很浮躁,绘画,特别是传统的绘画,它不是搞数量,不是搞评比,不是像影视明星一样,靠青春,这是一辈子的。

顾村言:其实中国艺术的根本,尤其是文人画的根本还是对民族精神的体现与培植。回到梅花这个话题,我觉得梅花对中国民族性的传承是最具代表的一个象征。

了庐:它也有难度,从绘画性的角度去梳理梅花,本身就很难,再要用文化性去超越,那就更难了。

顾村言:除了杨无咎、王冕、金农、汪士慎,陈老莲也画过不少梅花,但他笔下的人物变异,他把梅花也画变异了。

了庐:还有一点,像陆俨少这一类的,绝大多数的画与他的心态有关系,他把心态在绘画中间体现出来。。

顾村言:陆俨少梅花其实也是取法陈老莲多,包括后来的程十发。

了庐:为什么呢?因为陆俨少当时画梅花是他心情最不好的时候,最压抑的时候,所以陆俨少他不可能画出像杨无咎、王冕这样的,所以他去追求陈老莲那种梅花。

顾村言:您觉得齐白石画的梅花呢?

了庐:他既有一种绘画性的工笔在里面,但又像金农一样,有一种很谦虚的东西在里面。

顾村言:齐白石早期,我看他1919年画的梅花,当时跟陈师曾一起,陈还题跋在上面,有金农很大的影响,但后来好像受吴昌硕的影响,大刀阔斧、水墨淋漓的感觉比较多一点。

了庐:他的绘画性在里面,也很注意向前人学习,很用功。但他有一种天趣的东西在里面,别人没有,添加了他的文化修养,文化心境也很好。

顾村言:其实画梅花,有时候也不要刻意画梅花,有时候是自己的修养,自己画得很享受、畅意。

了庐:是画自己的心境。

顾村言:所以画梅花还是画心境和格调。人品高,修养好,笔墨功夫又到了,梅花才能出来。还有,梅花当是士人画,得有士人气,或者说,骨子里其实是有家国情怀的。所以现在能画好梅花的画家实在不多。画梅的衰败原因也在于此。

了庐:现在的很多画家,浮躁、急功近利,想到这些的很少。

顾村言:说到底没有士人的情怀,古代士人是有一种风骨的,梅花也是有一种风骨在。

了庐:大文人得要有英雄气。如果只有英雄气,没有学者气,那是草包;有学者气,没有英雄气,那是书呆子。还是要有一种政治家的抱负,或者说得有历史与社会的责任感。现在看,有多少人有?

顾村言:这个是大我,现在很多人都是小我。您刚才说很多老先生几十年前感叹再这样下去中国笔墨就要失传了,不光是中国笔墨,是整个中国文化的精神,再这样下去恐怕也要失传了,包括您说的英雄气也是这样的。(录音整理 杨洁 伍昆)

(责编:鲁婧、董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