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编辑有时会发现一些十分有意思的现象,各地来稿中,本土情结、乡土意识比较明显。本地作者推崇本地艺术家、学者比较多,且此种现象,并非个案。应当说,当代艺术界的繁荣,与开展地域性的研究是密不可分的。各地研究者对于研究本土艺术家的自觉性和积极性,有力推动了当代学术的发展,这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地域学风”现象。而且,很多地方学人研究本土艺术家,多是情感或使命意识,而非功利的驱使,这不但令人敬佩,也令人感动。但问题往往也随之产生。很多研究者将自己的研究对象无限拔高,比如将一些地方的二三流乃至未必入流的艺术家无限拔高为一流。以情感判断取代学术判断,并不一定是坏事,如文学创作,是可以的。但如果将情感判断等同于学术,则是学术之害。
研究学术或艺术,若没有情感,没有激情,没有对乡土的热爱,没有使命意识,恐怕是很难做好的。但问题往往也在于此。如果将乡土意识、本土情感过多掺入学术研究中,则是学术之大忌,甚至是大害。学术者,天下之公器,人类理性之准绳。既为公器,则不可以为私人情感宣泄之物;既为理性,则不可以为经验意识之表征。这是一个两难命题。没有情感投入,诚然不能为学术,但为了情感而学术,则是学术之害。故此,须因学术而情感,而不能因情感而学术。因学术而情感,方能摈弃世俗;因情感而学术,则易先入为主,泯灭学术的客观标准。二者之间的因果关系不可颠倒。
“地域学风”“地域之见”,自古有之,在民国五四运动之际表现得尤为突出,这就是中国自古以来“门户之见”学风的延续。“门户之见”并不一定是贬义词。有门户,才有争论,无争论,则无以为学术。过去的“门户之见”,主要表现在师承门派的争论,但“门户之争”往前一步,则是“意气之争”。“意气之争”是中国文人情结的典型表征,未必是坏事,但对于培养理性的学术意识而言,则又是害莫大焉。梁启超曾说过,“门户之争”是三千年中国学术之大幸,“门户之争”又是三千年中国学术之大害。可谓的言!某种程度上说,过去的“门户之争”已演变为今日的“地域之争”。
为什么会形成这种“地域学风”现象呢?最主要是根深蒂固的乡土中国意识的影响,以及地理上的交通阻塞造成的。在今天,不论是地理交通,还是信息交通,早已十分发达,然而,这仅仅只是表面。地区与地区之间,要有高规格的学术信息交流等形成基本的学术共识。否则,就会眼界狭小,只看到本地的好,看不到外地的好。中国人强烈的地域观念与乡土情结,固然有利于形成浓厚的地缘文化,有利于形成稳固的乡土社会秩序,然而,这种乡土意识的存在,却是现代学术、现代文明的最大阻碍。乡土社会对于发达的文明,往往有着天然的阻隔与排斥意识,往往喜欢自娱自乐、安于现状,排斥一切进步的艺术思想。
所以,清末康、梁的维新变法,其中一项重要内容便是发达交通。交通发达,则能识万国地理,使得各地的艺术与学术交流空前活跃起来。也正因如此,维新变法运动对晚清民国的艺术思潮的影响是十分巨大的。书法领域的碑学、美术领域的西洋人体艺术、西方写实艺术等,都与康有为等人的推动不无关系,甚至,康有为弟子如梁启超、罗瘿公、刘海粟、徐悲鸿、萧娴、罗复堪等,几乎都是这方面的先锋人物。绘画大师黄宾虹,早年即是维新变法运动的先锋人物,他在绘画领域的革命,可以说直接受到维新变法思潮的影响。换句话说,如果黄宾虹仅仅寓于新安画派或浙派,则断不可能成为黄宾虹了。
一个伟大的人物,不只属于本土,而是属于整个民族。如果苏东坡只属于四川人,恐怕河南人、浙江人、江苏人、山东人、广东人、海南人都不会答应,全中国人都会笑话。
(作者系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