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庚春发现的明代陈录的《推蓬春意图》卷(局部)(纸本墨笔) 29×902.5厘米 广东省博物馆藏
朱万章
书画鉴定是一门兼具实用性和学术性的学问,需要一定的书画阅历、文史和艺术方面的知识。在现代的文物鉴定中,书画鉴定又是唯一一种不能以科技手段完全替代目鉴的文物门类。科技鉴定在书画中,只能证伪,而不能证真。比如一件标榜为宋代米芾的书画,通过仪器检测纸张、墨迹、印泥等材料是宋代的,也不能确定这件作品就是米芾的,还需进行书画风格的比对、时代气息的考量和个人笔性的研究等,因为宋代以后的人也可以用宋代的材质创作书画;但如果检测纸质等材料是宋代以后,则可断定此作为伪作。而要证明一件作品是真迹,除了材质必须到那个年代外,还必须对书画家的个性风格、印鉴款识了然于心,有时候还需要借助大量的文献考据来做辅助证明。正是基于这样的理据,在以后相当长时间内,书画鉴定仍然需要依靠专家的经验来进行判断。既然主要取决于经验,难免会受到很多主观因素的制约,因而也就使书画鉴定成为所有文物鉴定中最难,也是争议最多的一门学问。
书画鉴定中,最难的莫过于“鉴真”而不是“鉴伪”。所谓的“鉴伪”,就是依据某些瑕疵将作品断定为赝品。在大多数时候,这种判断是有道理的。但有时候也不尽然。谢稚柳就曾说,书画家有时候可能会因为创作的环境、心情或其他原因,而在作品中表现出和一贯风格不一样的地方。相信很多从事书画创作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经验。但据此就断定作品是伪作或存疑,显然是不科学的。
有的人动辄将作品看假,有时即使是真品,但略有瑕疵,也会因为“慎重”而把作品断为伪作。若发现此类鉴定“失误”,真正追究起来,他可以说是自己眼力较严,两手一甩,毫不干事,人们也会因为他的“把关严”而理解、原谅他。笔者就曾遇到过多次这样的例子。记得某次为博物馆征集作品时,有一件作品是开门见山的改琦的人物画,无论笔墨风格,还是时代气息、鉴藏印章,都无懈可击,而且流传有序。但在最后签署鉴定意见时,其中有个专家在仔细鉴定之后,虽然并未挑出其显而易见的毛病,但却认为,改琦所绘的仕女的裙摆有些僵硬,像改琦这样知名的画家,不太可能出现这种状况。就因为这样一句“不太可能”,就把此作打入冷宫,定为“存疑”。事实上,这件作品虽然后来无缘入藏公库,但却在拍卖场上受到众多藏家的追捧。这就说明,作品的真伪自有公论。那种因为书画家的非典型风格或人为的“挑刺”而轻易定作品为赝品或存疑的做法,在现今书画鉴定界似有越演越烈之势,也使书画鉴定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很多收藏家因此备感困扰。
但是,在真正的高水平鉴定家看来,这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行为,最多也就是书画鉴定的初级阶段。在书画鉴定中,真正考验是否具有“法眼”的,是“鉴真”而非“鉴伪”。所谓“鉴真”,是在别人“鉴伪”中被打入另册的“伪作”或不留意的作品中发现“仙丹”,去伪存真,去粗取精。大家所熟知的张伯驹、韩慎先、张珩、吴湖帆、王季迁、谢稚柳、启功、徐邦达、刘九庵、杨仁恺、苏庚春、傅熹年等著名书画鉴定专家都有这个本事。启功、谢稚柳等古代书画鉴定小组的成员在全国巡回鉴定时,就发现了大量的不为人所知的真迹。在这些鉴定大家中,都有过慧眼识宝的经历:比如徐邦达发现了怀素的《食鱼帖》、黄公望的《雪夜访戴图》,谢稚柳发现了徐熙的《雪竹图》、北宋人的《群峰晴雪图》,启功发现了众多董其昌的代笔人,刘九庵发现了祝枝山的代笔人吴应卯和宋人《柳荫群盲图》、元颜辉《山水》轴、元赵孟頫《行书五言诗》轴,杨仁恺发现了《清明上河图》等。而苏庚春也曾为广东省博物馆征集过被人定为“赝品”的明代陈录的《推蓬春意图》和边文进的《雪梅双鹤图》。前者是从被定为普通工艺品的出口商品中发现,后者则是从古籍书店包裹线装书的故纸堆中发现。这两件作品后来成为广东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被全国书画鉴定小组的专家们一致认为是该画家的精品之作,写就了一段书画鉴藏史上的佳话。
关于书画鉴定中“鉴真”与“鉴伪”的话题,徐建融在一篇题为《鉴定眼界的严与宽》的文中谈到:在书画鉴定中,一种是以鉴定家的“自我”为中心,一种是以待鉴定的作品为中心。他指出,在这种情况下,不是眼睛宽和眼睛紧的问题,而是人品的问题。撇开开门见山的真和假,对于可真可假的情况,当它与鉴定者没有利害关系的情况下,客居美国的书画鉴定家王季迁先生就曾对人说过:“某甲心胸宽阔,所以一律看真,某乙心胸褊狭,所以一律看假。”这虽然有些上纲上线,但细想起来,似乎不无道理。当然,这又涉及书画鉴定的另一个层面了。
而对于书画鉴定中常见的有争议的作品,老一辈的书画鉴定家并不急于下结论。谢稚柳在这方面为后学者做了一个表率。他曾说:“别人都说我看画时看得比较宽,其实不是我有意如此。对一件古人作品的真伪,如果采取严的态度,说它是假货,是伪作,那是很容易的事;要看真,要肯定它,是很费工夫的。特别是有争议的作品,更不能轻率地把它否定,打入冷宫。有时不妨多看几遍,多想一想,有的画我是看了思索了若干年才决定的。有些画这一代人决定不了,让后来人再看。对画就像对人一样,要持慎重态度。”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现今很有争议的书画作品,自然也就会少了很多争拗。
(作者为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馆员,书画鉴定与美术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