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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輝眼中的方成:這位漫畫家百歲了

2018年08月22日14: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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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成先生自畫像
方成先生自畫像

李輝:漫畫家方成百歲了

生於1918年6月10日的漫畫家方成,今年迎來百歲誕辰。 

說來也巧,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搬到人民日報報社大院,就一直與方成是鄰居,不是電梯裡見,就是到他家裡見。

1一個幽默風趣的人

方成是個幽默風趣的人。住在南區宿舍時,一天早上,剛剛起床,電話鈴就響了。拿起話筒,便聽到一個聲音,說找某某,一個我很陌生的名字。我忙說不是。對方執著地問:“那麼,您是誰?”於是,自報家門。對方不由大笑起來,並趕緊說:“我是方成。哎,你怎麼在這裡?”

方成這老頭真是挺有意思,自己打錯了電話,反倒覺得我走錯了地方。想必又在構思什麼漫畫走了神。對於他,發生類似的事情一點兒也不奇怪。他已經不止一次在院子裡碰到我便熱情地大喊另一個名字,讓我無所適從后便是兩人開懷大笑一番。在這之前他也曾將電話錯撥到我家裡,是我妻子接的,他上來就自報家門,弄得妻子忙忍住笑說打錯了。

不過,這一次他打錯電話,我正好有話對他說。頭一天,我剛從上海回到北京。在上海時,與賈植芳先生聊天,他談到上世紀四十年代內戰時期,在上海時曾與方成等人在一個小弄堂裡住過不少日子,但自那之后再也沒有機會重逢。他聽說我與方成同在一個報社,便讓我轉告他的問候。

方成很高興聽到了賈先生的消息,但隨即就說:“我還要問他要賬呢!”原來,當年賈先生剛拿到方成的一部書稿准備推薦給朋友的出版社出版,誰知,賈先生很快被國民黨當局逮捕,書稿從此也就杳無蹤影了。我們在電話裡講了好久。沒有想到,一次錯打的電話,倒引出了頗有意思的這一番對話。

2一個不顯衰老的人

我和方成同住南區宿舍大院,兩樓相鄰,直接距離不過二十米樣子,我們的陽台相對,我在五樓,他在三樓。有時開玩笑說,如果有急事找他,根本不用下樓,牽一根繩,蕩秋千似地就可以一下子蕩到他家。

我沒有寫字間,封上陽台,放上電腦,這裡就成了我的一個小天地。每當寫作時,如果我往窗外張望,常常第一眼看到的便會是方成的陽台。他的陽台上放著書架,很少有人影閃動,這時我就會想,此時此刻這老頭保不定又在家裡畫出一幅佳作來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到了夏天,我們見面最頻繁的地方是游泳池。當時他年逾古稀,可是他幾乎每天都要游上七八百米,有時甚至上千米。我每次總是急匆匆地游幾百米就走人,頂多不過半個多小時,而他則不同。他不是按照泳道方向來回游,而是圍著泳池順邊轉,不管周圍年輕人游得多快,他總是慢悠悠地劃動手臂。一圈又一圈,大概總得游一個多小時,方才算罷。

盡管他的速度很慢,我還是為他的體力如此之好而驚嘆。最令人佩服的還是騎自行車。別看他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出門卻還是以自行車為交通工具。幾年前,他到二十多公裡之遙的海澱中關村一帶去,都還騎車前往,令人嘆服。我問他需要多少時間,他說總得一個多小時,反正慢慢騎,可以多看看。

他曾畫過一幅自畫像,畫的正是他騎自行車的“雄姿”,說不上威風凜凜,倒也優哉游哉。他騎在上面,頗顯得輕車熟路。他沒有往前看,而是臉側向一旁,厚厚的嘴唇緊抿著,眼睛注視著某一個吸引他的場面。

從不顯衰老這一點上,在我認識的人中隻有方成可以和丁聰相媲美。當年丁聰已是八十高齡,可是出門卻很少坐出租車,而常常是坐公共汽車。每有聚會,為了准時趕到,他會早早離開家去乘公共汽車。

我相信,丁聰也好,方成也好,對於他們,坐公共汽車或者騎自行車,也是觀察生活的一種方式。各色人等,生活萬象,有意無意之間,可以進入他們的視野,感受著人與事一日日新的變化,從而使自己的筆觸變得更加充滿生活氣息和幽默感。他們的作品,不正是以始終保持著敏銳、奇妙而深受讀者喜愛嗎?

3一個念舊的人

方成其實不姓方,他姓孫,本名孫順潮。他的家鄉在廣州香山縣,一個叫做翠亨村的村庄,誕生了孫中山,故香山縣改為中山縣。

方成大學本科,學的是化工專業,抗戰期間在四川畢業后,在黃海化學工業研究社任助理研究員。可是,他卻酷愛漫畫,在學校辦壁報開始學習漫畫,抗戰結束,他離開黃海化學工業研究社,前往上海,漫畫事業由此開始。筆名方成,由此誕生,他的漫畫一生,已有悠悠七十余年。

十幾年前,我為大象出版社策劃一套“大象人物自述文叢”,方成怎能不寫一本回憶錄?找到他,說服他用了一年多時間,寫下一本《方成自述》,該書於2003年出版。

讀自述,才知道,抗戰之后在上海,方成曾是儲安平主編的《觀察》雜志的美編,既為《觀察》畫漫畫,也負責編輯刊物的漫畫。兩人共事,頗為融洽。

現代史上,《觀察》是頗有影響的雜志,儲安平是愛國進步民主人士,他的才華與遭際,更為它增添了傳奇色彩。如今,與《觀察》有關的人,編者或作者,健在者已寥若晨星。於是,在我眼裡,方成尤顯得珍貴了。2004年,我參與吉林衛視的“回家”欄目,特地陪方成去上海舊地重游,請他尋訪《觀察》編輯部舊址,漫憶儲安平,漫憶遠去的往事。

正好我收藏有一九四七年的《觀察》合訂本,拿去請方成為我題詞紀念。沒想到,他從第一頁的開始寫,洋洋洒洒,連續寫了好幾頁,計有兩千字。回憶,留戀,為刊物,也為儲安平。謹摘錄部分如下:

李輝要我在這上面寫點回憶。那就想起什麼寫什麼吧。

從我現在還保存的畫估計,我是一九四七年春受聘主持《觀察》周刊漫畫版的。我保存《觀察》第二卷第二期上面印有“觀察漫畫”字樣,這一期是一九四七年三月八日出版的,由此推算出我是在這天前來《觀察》工作。

但我沒在辦公室作畫。都是在住所畫的,編成后才送到《觀察》編輯部交儲安平先生。我是從大學畢業不久的青年,儲先生是復旦大學教授,是一位長者,所以我們之間有如師生關系,談話不多的。他是留學英國的,估計受英國文化影響,帶有英國紳士作風、紳士風度。

……

我是在大學時為編壁報才畫漫畫,學會了一些漫畫的基本藝術方法,隻會畫學生生活方面的題材,不會畫單幅的政治諷刺畫。1945年日本投降后,我從我工作的黃海化學工業研究社裡保存上海出版的英文報刊上,看到上面轉載的英、美政治諷刺畫,才知道這種畫的畫法。這些畫都是在二戰期間針對德、意、日三國的漫畫。我在《觀察》上登的漫畫,畫法和畫的風格都從那些漫畫學來。

1947年冬,我回廣東家鄉探親,聽說上海白色恐怖加劇,不敢回上海,避居香港去了。《觀察》這時被查封,工作人員被捕入獄。儲安平逃北平,聽說他曾藏在徐盈家裡。

《觀察》周刊發行十萬零幾百份,各省都暢銷,聽說這是當時發行量最大的雜志。成為知識分子最愛看的讀物。

……

方成

二〇〇四年八月卅日

十幾年過去,重讀此文,仍讓人感慨萬千。歷史細節,留存字裡行間。歲月,也就這樣流過去了。

4一個活得很好的人

2016年12月6日是丁聰百年誕辰紀念,在上海舉辦展覽,我去找方成請他題詞,他二話沒說,寫下大大的八個大字:丁聰百年,漫畫一生。這既是展覽名稱,也印在請柬上。

方成活得很好。幾年前,他還在院子裡騎輪椅,忽然碰到,我拍下他樂滋滋的樣子。

這兩年,方成身體不如從前,見到人,想不起名字。一天,在電梯裡遇到他,我說認識我嗎?他看看,認識。我叫什麼名字?他想了又想,沒有說出來。隻說:“我知道,兩個字。”聽了,心裡還是一陣酸痛。

今年6月,方成也一百歲了!百歲方成每天都寫一幅大字,這也是防止老年痴呆的一個好辦法。每天看到方成兒子發出的大字,真為他高興。

百歲華誕,匆匆草就此文,祝方成老頭健康,快樂!(李輝 ) 

方成先生
方成先生
(責編:魯婧、王鶴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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