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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老畫家也愛史努比 

沈嘉祿

2013年05月14日15:07    來源:雅昌藝術網    手機看新聞

有人說,她是借先生謝稚柳的"光"而在畫壇聲名鵲起的﹔

有人說,她是畫工筆出身,總缺少大氣度、大氣象﹔

有人說,這幾年來,老太太的畫價在藝術品拍賣會上一路飆升,已經逼近謝先生了,甚至有人下結論:老太太的畫已經在某些方面超過謝稚柳﹔

有人說,老太太是上海、也是全國為數不多,在晚年改變"戲路子"而獲得成功的女畫家之一﹔

有人說,陳佩秋的書法別開生面,金鉤鐵筆,頗有大家風范,只是畫名蓋過書名,不被人注意罷了。

更多的人說,陳佩秋的畫為中國水墨畫注入了鮮明的現代精神,並與西方藝術進行了平等的對話與有尊嚴的溝通。

所有的說法僅僅是"說法"而已,如果不走近陳佩秋的作品,這一切說法都是霧裡看花,水中探月。而一旦佇立在陳佩秋的作品前,就會真切地感到,當堂發表感性的看法,都是一次輕率的"學術冒險"。

笑聲如清風,下筆如閃電

陳佩秋快80歲了,以"古來稀"的高齡潑墨敷彩,足見老太太身板硬朗,元神充足。在市西一個安謐清新的小區裡,記者走進了陳佩秋的畫室。冬日的陽光照在老壽星的臉上,午餐后的老太太氣色相當不錯,她戴了一副淺褐色的眼鏡,那是為了保護眼睛,免受光的刺激。應記者要"拍幾張照"的請求,她很爽氣地走到畫桌前,鋪開一張宣紙,從筆架上取下一支兼毫,蘸了點水和墨就走起筆來。一眨眼功夫,幾杆修篁迎風立起來了,一片片竹葉隨著她的落筆飛快地"長"出來,竹子有了生氣,有了靈氣,如亭亭玉立的女子,嬌矜地回眸,並淺淺一笑。

記者想抓住一個最有表現力的畫面拍下來,但幾次都沒成功,陳先生畫得太快了,甚至快得缺少表演性。這個細節也說明老太太是不善於作秀的。

畫完,她氣也不喘一下,笑笑,就這樣。於是說起市面上有人仿她的畫賣高價,"那是,多得很。"陳先生邊說邊在畫面上比劃著:"可是這些人,他們決沒有我的功底,這幾筆硬是出不來的,你畫這竹節,沒有寫生過的人不知道應該這樣畫,所以假畫是看得出來的。而且我還有幾筆打了埋伏,即使過幾年后讓我一看也知道。"

記者趕緊說:"你別告訴我,不然寫出來大家都知道了,這可是防偽標志啊。"

陳先生爽朗地大笑起來,如清風吹過草原般的自然。

在一旁的陳先生媳婦告訴記者,有幾次,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在買了陳佩秋的畫,左看右看不放心,拿來讓老太太過目。一看是贗品,老太太就不讓他們拿走了,過兩天用心畫一幅,用真畫換下假畫,不讓"假冒偽劣"再去蒙別人。

老太太的品德讓人肅然起敬。

畫畫是一次偶然

"其實,我是半路出家的呀。"在客廳裡坐定后,老太太與記者拉起了家常,就像一個老奶奶一樣慈祥而隨意,屋子裡的水仙花散發著幽雅的清芬。

1923年,陳佩秋出生於河南南陽,在昆明度過了她的青少年時期。年幼時,她即表現出藝術的天賦,學畫畫,學習成績也相當優秀,讀中學時數學常常考第一。陳佩秋高中畢業那年,抗戰的烽火遍地燃起。也許是出於"科技救國"憂患意識,她於1942年考入了西南聯大,學的是工科。之前,家中老太爺(父親)反對她學工科,而希望她學經濟。一個女孩子,能算算賬就不錯了。

在西南聯大讀書時,她沒有放棄繪畫的愛好,加上這個時期全國各地的畫家大多匯集到后方,使她的眼界大開。有一次,她去參觀黃君璧、張大千的畫展,黃君璧就對她說:"你既然喜歡畫畫,何不去考國立藝專呢?"

22歲的陳佩秋於是就去投考撤退至重慶的國立藝專,一考果然被錄取了。抗戰勝利后隨學校回到杭州,一共讀了5年,算是"新制"。這期間,"黃君璧、潘天壽先后當過校長,黃賓虹、鄭午昌等都教過我,教的都是傳統的一路,跟畫派畫,有限的幾路。"陳佩秋平靜地說。

當時在國立藝專,學生們對西方藝術非常向往,認為西方的寫實主義為中國未來藝術發展的唯一途徑,而對本民族的傳統藝術沒有足夠的信心,這情景與今天差不多。而年輕的陳佩秋不為時風左右,她醉心於傳統中國繪畫已久,專注地鑽研歷代大師的藝術,近乎瘋狂地從中吮吸滋養。甚至當她認真地臨摹趙干的《江行初雪圖》卷時,亦被黃賓虹斥之為工匠之事,不堪仿效。這也難怪,當時就連劉海粟也在寫文章攻擊過於寫實的宋畫,認為那不過是落后"再現",是"匠事"。

畫扇子掙自己的口糧

建國后,陳佩秋從國立藝專畢業,與謝稚柳先生一起定居上海,謝先生進博物館工作,她先是在上海市文管會工作,5年后被上海畫院聘為畫師。但在文管會的半年多時間裡,她有幸大量接觸古代字畫,看、讀、摹,她像一塊海綿,貪婪地吸收傳統藝術的精髓,從讀到摹,從摹到悟,破譯了前人一個個謎團。

不久,她退職到家當了名"職業畫師"。如今說起職業畫家是一門頗為來錢的行當,可在當時,要從畫裡討生活卻殊為不易。老太太如今憶起,滿臉"話說天寶"般的滄桑。"退職了,就在家裡畫檀香扇、團扇什麼的,拿是計件工資,一個月要畫好多呢。當時唐雲、江寒汀等人都畫過。我畫得很快,一天可以畫好幾把,這些扇子都是出口的。我還為私營工廠畫過手帕、花布呢,這些工廠都在南市。我還為私營出版社畫過年畫,小畫片,市場上需要什麼我就畫什麼。畫年畫要符合老百姓的審美情趣,畫得滿滿,色彩夸張,喜氣洋洋,印上好幾萬份,全國發行。不過年畫的版稅也很高,有五六百元,在當時算相當不錯的呢,我保留的薪水才80元嘛。你問有沒有原稿保存?有哇,有兩張,一張《喜鵲》在上海中國畫院,還有一張近年還到國外展覽過。"

1956年,陳佩秋以一幅工筆畫《天目山杜鵑》參加上海青年美展,獲得一等獎,后來又參加全國青年展,抱了個二等獎回來。上海畫壇對這個青年女畫家刮目相看了。不久上海美術家協會成立,上海中國畫院也組建起來了。"那時候,劉海粟、吳湖帆、謝稚柳、唐雲、傅抱石、賴少其等都被聘為畫師,青年畫家也在受聘范圍,我就有幸躋身於此,被評為畫師,每月拿車馬費80元,大家都一樣,一直拿到文革以后。"

那一年,陳佩秋才34歲。

被斥為"包小腳"的畫家

寫陳佩秋,即使採取"通俗唱法",也不能繞過工筆畫這個話題。

工筆花鳥畫興於唐,經過五代的發展,到北宋達到鼎盛時期。文人畫的興起,寫意畫的出現,使得當時的畫壇形成疏密並重,彩墨爭輝、工寫齊驅的新局面。工筆畫和寫意畫雖然是兩種不同的流派和畫風,但兩者並不排斥,各自獨立而又互相影響地向前發展。所謂"寫從工出",畫史上許多寫意畫家都有著深厚的工筆基礎。直到近代,美術理論出現了誤區,創新派欲從西方的理論及實踐取締傳統文化建制,把工筆畫貶為"包小腳"。而傳統派則堅守家園,認為以筆墨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化表現媒體仍然有堅韌的延續性。

被劃為"傳統派"的陳佩秋,花鳥取法兩宋,用工筆雙勾,賦以重彩,她把中國繪畫傳統技法和現代生活結合起來,使這種傳統技法有了新發展,呈現出新的風貌,把工筆花鳥推向新的水平。她在中年時畫的《蝴蝶圖卷》、《九月海棠》、《蜀葵》、《紅葉秋蟬圖卷》等,均可看出宋人的脈絡,又有自己的心得,在畫家圈子內還是受到很高評價的。特別傳為美談的是她在50年代初所作《仿錢選八花圖卷》,是從該畫收藏者張珩處借來原作臨摹的,一共摹了兩本,一本贈予張氏,另一本后來為香港一大收藏家收藏,潘伯鷹賦詩並題,謝稚柳寫款書,這就頗說明她的工筆畫來路很正的。

十年動亂期間,陳佩秋與謝稚柳等老畫家一樣,幾乎沒有畫過畫,沒有動筆的理由和機會,家裡被抄了三次,屋內物品全被掠去,最讓夫婦倆痛心的是許多古代字畫和現代名人書畫被紅衛兵們胡亂地裝上車拿走了,隻剩下一張吃飯的桌子。1967年底,陳佩秋還被隔離審查,接著到奉賢"五七干校"勞動。

到70年代末,陳佩秋又被"用"了,參與編《辭海》、寫條目,拜訪老畫家。后來中國外交打破僵局后,國家領導人出訪也多了起來,就讓畫家作畫,作為國禮帶到國外去。再后來,大賓館飯店也恢復了接待功能,也需要挂一些所謂"主題積極向上"的畫,於是陳佩秋就跟著造反派們到東山、富春江"下生活",大量寫生,然后戰戰兢兢地畫,生怕一不小心畫成黑畫。雖然此時隻能犧牲風格,視名利為糞土,為政治服務,但有幸重握畫筆的畫家們將此視為一種恩典,當然畫好后誰也不准落款。

陳佩秋在1981年為自己的一幅《蘭花》畫重題款時沉痛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丙午之變,十稿九灰,壬子七月,劫余復得,因為潤色,復題記於上。丙午以來,不事舊業,遂有筆硯荒陳之嘆……"

每個有成就的畫家,在這段時期,都有這樣的捫胸之痛。

"寫從工出",雲蒸霞蔚

十年動亂結束后,陳佩秋與中國藝術界一樣,迎來了春天。這個時候,西方印象派作品引進中國,她看了大為喜歡,而法國19世紀鄉村風格繪畫展在上海展出時,她也去看了,並當作藝術大事來看待。這個情景,人到中年的上海人是不會忘記的,長隊從今天的美術館排起(這個前英國人跑馬總會,當時臨時充當美術館,后來又用於圖書館,今天復改建為美術館。彼時,美術館老館都沒有造起來呢),一直逶迤到人民廣場近威海路口處。

自80年代起,陳佩秋與先生謝稚柳頻頻去香港、日本、美國等地開畫展,講學,順便到博物館大飽眼福。就這樣,已年近六旬的女畫家陳佩秋接觸了西方藝術,特別是印象派的作品,對她的風格改變起到了催化作用。

陳佩秋開始將工筆與寫意結合起來,並在筆墨、材料、觀念等元素中尋找變化和嘗試。如1977年的《花鳥虫魚冊》就以生動的筆觸和潑墨去描寫大自然的每一景物,而最成功之處莫過於她能夠混合工筆與寫意的技法,令作品更加雋美優雅。作於1988年的《溪山晴夏圖卷》反映了她融合古人諸法而貫通出更臻完善的技巧,她在圖中運用"潑彩"烘托出山水背景,配合細膩的麻雀啄食的寫實畫法,她胸中的丘壑則用潑彩的方法和心眼寫出,而她的田園小景又用寫實的方法和肉眼寫出,這都是得力於她對大自然長期的觀察與直接寫生。

陳佩秋的近期作品又顯示了她對色彩、環境和整體氣氛的關注,而對西方藝術元素的採納又啟發了她作品中密集的短而有力的筆觸。所以有人說她的色彩組合完全是出於她個人的特質,密而短的設色筆觸則是她對傳統的"點"與"皺"技法的一種變調。

美術評論家徐建融先生說道:陳佩秋立足於正規畫的傳統,卻沒有沿著它小趣味的路子走下去,她汲取寫意畫的長處,同樣沒有沿著它的游戲筆墨的路子走下去。她用寫意畫的抒情性來反撥小趣味的謹小慎微,終於以"工筆寫意"的風范重振了古典的高華和大雅正聲。進而借鑒西文藝術如印象派的光色處理辦法,更使傳統的、水墨為上的形神兼備描繪成為既是傳統的、又是現代的、印象式的形神兼備描繪,這就進一步弘揚、發展了古典的高華的大雅正聲。

老太太喜愛史努比

2月8日,也就是中國人頗為重視的春節前夕,陳佩秋的個人畫展暨大型畫冊首發式將在上海美術館舉行,她將自己各時期的作品來個"大曝光"。這幾天,老太太忙得不亦樂乎,每天接待客人要至深夜,等客人散盡,她才研墨抻紙作起畫來。常常是畫到得意時不經意地看一眼窗外:咦,天亮了?

不過,陳先生的精神還是那麼好。當記者問她有什麼業余愛好時,她笑得跟女孩子似的。"文匯報的高級記者鄭重早就說我了,除了吃飯,就是畫畫,畫到肚子空空,再吃飯,我沒有業余愛好。"

事實上,老太太有一個近乎"瘋狂"的愛好,就是收藏史努比卡通小狗。

事情緣起於80年代初,她與謝先生一起到美國探望孩子,有一天跟兒媳婦一起逛商場,在一個專門出售處理商品的超市裡看到了一隻史努比小狗,老太太一見如故,高興得不肯鬆手,從此她與垂著兩隻大耳朵、看上去呆頭呆腦其實心地善良而又非常聰明的史努比結下了不解之緣。

"我早在三四十年代就看迪斯尼的動畫片了,當時還配柴科夫斯基、貝多芬的交響樂,非常大氣。后來開放了還看,也愛動畫片中的小巫師、小動物,小淘氣等,凡是可愛的卡通電影我都看。史努比最可愛,人性化,跟小孩子一樣討人喜歡。后來我隻要出國,就去商場找它,領回來充實我的收藏,日積月累的,也有百來隻了吧?"

后來作為美國通俗文化的形象大使的史努比也在中國加工制造了,老太太買起來就更方便了。有個朋友得知麥當勞推出吃漢堡包獎史努比小狗活動后,天天吃,為老太太"吃"來幾十隻史努比,把她樂得合不攏嘴。陳佩秋說到此,懷裡摟著兩隻史努比,笑得燦爛無比。

為了寫生,觀察花鳥的生長過程和習性,早在50年代家住烏魯木齊路時,陳佩秋在家裡養過許多小鳥,嘰嘰喳喳熱鬧過一陣子,還種過幾百盆花草。如今記者看她住得更加寬敞,就問她為什麼樣放棄這個怡性養情的愛好?"沒時間了,這些花鳥都養在心裡啦,早爛熟於心了。我最喜歡蘭花,畫得也最多。不過小狗狗是不舍得扔下的,它已經50歲了,我的畫展也回顧了50年的從藝經歷。我沒養過狗,怕真的狗,我是葉公好龍。"老太太說到此,將史努比摟得更緊了,午后的陽光照在她臉上,女畫家也像一株素心蘭傍著奇石迎風獨立,暗香盈然於室了。

  (摘自《新民周刊》2002年第5期)

(責編:魯婧、赫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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