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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认识的欧阳中石老师

马龙
2020年11月20日09:39 | 来源: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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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我所认识的欧阳中石老师

  欧阳中石老师于本月5日凌晨在京逝世,得知消息后,我前往灵堂吊唁。欧阳老师的遗体静静地躺在鲜花丛中,穿着笔挺的深色中山装,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面部丰满白皙,没有一丝的痛苦,就像他平常一样,那么的安详宁静。自老师患病之后,我有五六年没有见到他了,一时情难自抑,泪如泉涌,感慨万千。

  三代之交

  回想起和老师的交往,不觉已有四十余年。我们马家与欧阳老师有多年交往的情义,可以说是三代人的交情。我知道欧阳老师的名字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左右,当时我父亲认为我哥哥的字写得不错,提出让他去跟欧阳老师学习书法。我父亲和我哥哥的字写得都非常好,我一直望尘莫及。父亲的艺术鉴赏能力我是十分佩服的,他介绍的这位老师一定错不了。于是哥哥开始去欧阳老师家学习,回来后按老师的要求在旧报纸上练习大字。我以为怎么也得让他临《九成宫》,没想到是从“一”练起。年少的我当时还琢磨,这“一”有什么好练的,学校书法课也没这么简单。等到学写“大”字时,我这个书法门外汉也不由一愣,就这么三笔,人家老师写得就是好看且与众不同,心想这位欧阳老师长什么样呀?挺神的。

  不久之后,我终于在家里见到了欧阳老师。那时他五十开外,个子不高,头发已经花白了不少(那时候的人一过五十就不显年轻了),皮肤白皙,穿着白色夏威夷短袖衬衫,一派风度翩翩的学者风范。家里我奶奶、我父母和我们兄弟,都称呼他“老师”。老师是典型的谦谦君子,说话时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对待我们小孩也总是把你放在与他对等的位置交谈,让我感到他十足的亲和力,不像有些大人总是敷衍孩子。这时我才知道,以前老师一直在通县的中学上班,最近刚刚调入我们家对门的171中学。由于离得很近,奶奶总是欢迎老师不忙时过来坐坐。

  我奶奶对老师格外信任,除了老师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外,还基于多重的社会关系。奶奶当年和爷爷马连良结婚之后,为了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家里请了爷爷的好朋友吴玉如先生做家庭教师,学习古文。吴先生在中国文学和书法方面是泰斗级的大家,欧阳老师跟随他学习书法,是他的得意门生。另外,我奶奶也常常与老师谈起奚啸伯先生,欧阳老师是奚先生的弟子。1956年,成立北京市京剧工作者联合会,业界共同推选梅兰芳为主任委员,马连良为第一副主任委员。因为梅先生太忙,联合会的工作基本上是我爷爷主持,奚啸伯和李万春两位先生实际操作会里的工作。奚先生忙前忙后,任劳任怨,爷爷对他印象特别好。

  记得欧阳老师来171中学后,校长问老师可以教什么课程?老师答:“您需要我教什么就教什么。”这种语文、数学、物理、政治、地理、历史等文理课程“通吃”的中学老师,我真是头一次听说,简直惊为天人。奶奶总是说,欧阳老师在中学工作,真是大材小用了。

  我上高中之后,有一阵对作文课特没兴趣,我知道自己迟早会去学文科,但作文不行还谈什么文科生呀?父母知道我的苦恼后让我去南小街欧阳老师家里,请老师给我辅导一下作文。这时老师大概已经调入“师院”(首都师范大学前身)了,但周末还是有不少人上门求教。我不好意思打扰他休息,就随哥哥一起去看望他,想着如有空就请教一下。

  老师对我一直很关心,当时学校正在让我们学写抒情散文,可我对此没兴趣。老师就问我为什么没兴趣?我说这种文体好像有点矫揉造作,没什么感觉还要抒情,这不是无病呻吟吗?老师没有告诉我应该怎么写,只是说无病呻吟肯定写不好,没感觉就别写了。不过他说:“你对‘形散而神不散’要有透彻的理解。就是围绕着要说的主题,把一些看似不相关的事情,通过主题联系起来,使这些素材互为印证,把道理讲通就好了。有感觉就抒情,没有就说事。平时多看些杂志之类的书籍,才能将素材信手拈来。抓住了这些,别说散文,就是以后写论证方面的文章,也是如法炮制。”老师只是告诉了我一个方法,并没有说太多。我按照他指点的路子,请他看了两次作文,他说行了,照方抓药。

  到了1984年夏天,我大一放暑假,去看望老师,他才知道我上了“外经贸”。他依然对我的学业和生活十分关心,可能是以为我会学纯文科,没想到我学了经济,对我的选择有些好奇。他对我学的海关管理专业特别感兴趣,让我介绍了半天,连说:“很有意思,多接触一些新的领域是好事。”他接着问我暑假有什么计划,我说:“过两天想和一个老同学去曲阜和泰山旅游。”老师又问:“当地认识人吗?去了怎么住宿?”我说:“不认识人,就找旅馆吧。”老师觉得我有点莽撞,忙说:“人生地不熟的,这怎么行呀?”当年的确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我本打算到了山东只能瞎撞了,逮哪儿住哪儿呗。老师说着拿起纸笔,一挥而就写了两封信。“到了济南先去京剧团,找我徒弟;到了泰安,找我的老朋友。你好好玩,其他的就甭管了。”当时人们的生活都不是很富裕,老师这两封信起了极大的作用,让我们得到了热情的招待,同时也让第一次外出的我们心里感觉很踏实。虽然身在异乡,也有了一定的归属感。到今天我的老同学还说,这两封信咱应该留着。

  “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此后的近二十年间,我们经常在一些与京剧相关的活动上见面,但密切接触还是从2006年开始的。那年我写了本爷爷的传记《我的祖父马连良》,临出版之前,出版社建议请几位名家在书上写几句对马先生的评论放在封底。我个人比较喜欢以前老派的书籍形式,在正文之前请有关的名家写几个字,既是对书中人物的概括和褒扬,又能同时展示名家的书法。如此一来,这位名家非欧阳老师莫属了。

  我把我的想法和出版社的意见都告诉了老师,他想了想说:“这事我来办,你过两天听我电话。”老师对我写爷爷传记一事很高兴,他对我说:“你知道吗?你这活儿本来应该是我的。”我还真不知道原委。老师说,在1980年的时候,一天奶奶请他来家里,对他说,能不能她来口述,请老师记录,把爷爷的有关艺术人生做一个总结和整理,将来怎么弄再说。老师说:“你奶奶十分信任我,我也特别愿意为马先生做这事。”他一口应下,说:“马上放暑假了,我也利用这段时间准备一下,等一开学,就开始这项工作。”没想到,奶奶于当年10月20日突然去世,这个工作也只好作罢。欧阳老师不无感慨地对我说:“这事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今天你能把它完成,我太高兴了。”

  过了几天,老师说写好了,让我去拿。一幅潇洒灵动的书法作品跃然纸上:

  一派开宗巨擘,

  入时引领风流,

  高擎大纛作龙头,

  众望同归泰斗。

  老师说:“这幅字就送你,放在书的前边。后面封底的话这样写:在马连良先生之前,他这种风格的艺术只见端倪,却没有开出花朵,而在他这里却看出了花。马先生的艺术不是跟得上时代,而是开创了一个时代。”

  老师在京剧表演上虽然艺宗奚派,但他对马派艺术一直在持续不断地深入研究,写了许多有关马派艺术的文章,如《马连良先生的眼神》《谈马派清官册》《把不利条件化为成功动力》等等。他的这些高屋建瓴的观点,都汇集在《马连良先生给后人的启示》一文中,其中一些观点又经过他严谨地修订、完善和更新,比如:

  马先生的艺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自有他的来路,自有他的师承;然而他所展示出来的舞台艺术和他所宗法的,他所吸取的,却有了鲜明的区别。他把他所学来的东西,吸取来的东西,融合起来,融合在他的艺术思想之中,构成了一个新的体系,妙造自然,毫无痕迹地形成了一套崭新的具有独特风格的艺术。说时新,是因为前所未有。那么,马先生是跟的谁呢?应该说他没的可跟。在“新”字上,不是马先生去跟上谁,而是人家在跟上马先生的问题了。所以说,在艺术面貌上马先生是一个时代的引领者。

  我最后一次请老师写字是在2014年初,那时候成立了“马连良艺术研究会”不久,我请老师给研究会题写会名。老师写好后拿起来让我看,问:“你满意吗?”他一个八十多岁德高望重的书法大家,竟然问我满意与否,我感动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拿过字来欣赏了一会儿,当时老师的一位弟子在身边,他和我不熟,按照通常的惯例,以为我要拿着老师的书法作品和他合影,就说:“要照相吗?没问题。”我和老师都会心地一笑,彼此都认为这俗礼就免了吧。我于是说了一句:“老师,这么多年了,咱们爷俩就没好好照过相,字儿甭拿了,照个相是真的。”老师高兴地说:“好,好,多拍两张。”于是,在老师的书房里,正儿八经地和老师合了个影。老师又说:“你满意就好,但是过两天再来拿。”想不到,过了几天之后,老师找人把这幅字装裱并配上了镜框,送给了我。我知道,这是老师对爷爷的敬重和对马派艺术的关爱,也是对我工作的最大支持。没过多久,老师就病了,这幅字成了老师留给我最后的纪念。

  主打菜就是炒豆芽

  由于老师的知名度和社会地位,他晚年的生活显得格外忙碌。后来实在太忙了,学校派来两位研究生协助老师工作并安排老师的会客时间。社会上有些人知道老师家庭地址,尽管不认识,也拿着礼物前来拜访,只好由这两位学生负责挡驾了。难得有时间的时候,我就和老师多聊两句。一次,我问:“潘家园有不少假冒您名字的赝品,您知道吧?”老师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也得吃饭,算了吧。”

  老师名重一时,但是他始终保持着一贯的朴实无华生活作风,夏天总是白色短袖衬衫,冬天中山装,一向干干净净的。对于其他的物质生活,基本上没有要求。全国政协每年春节之前都举办一场京剧界和书画界的招待会,我陪着我大伯父马崇仁去过几次。老师和我大伯父是同一届的政协委员,两个人关系特好,每年总是在政协会上碰面。每次到吃饭的时候,我基本上见不到老师的身影。后来他跟我说:“这些好吃的我都吃不了,大夫不让吃,我必须回家吃饭。”老师和师母对医生的嘱咐言听计从,据说饭桌上的主打菜就是炒豆芽。他们的女儿欧阳启名大姐开玩笑地对我说:“千万别在这儿吃饭,真吃不了。”但老师身体却保持得非常好,八十多岁时也不太显老,和年轻时的样子差不多。

  他的书房不太大,左右两边各一溜儿书柜,装满了各种典章书籍。前后两张桌子,后边的桌子用于写字,周围都是各式纸张。唯一有点奇怪的是屋角上戳着一个神舟六号的模型。后来才知道,老师的书法随“神六”上了太空。他永远坐在书房一进门的位置,身前有一张普通的书桌,桌子左边是几张不大的方凳,是客人坐的地方。我有一次去拜年,问他:“昨天中央领导来看您了?”老师笑着说:“对,就坐你这儿,我这儿就这条件,领导也不介意。”

  其实他本可以过得更好,但他总说:“首师大对我挺好,别给人家找事了,都不容易呀。”有时老师那里临时来了客人,我就去里间屋和师母聊天。从师母那里我才知道,老师是北大逻辑系毕业的,他本来想从中学回北大教书。这时首师大慧眼识才,很快把老师引进到他们这里,让老师有关书法高等教育的宏图大志得以逐渐实现,老师很感激首师大的领导。后来北大有聘请老师的意向,没想到老师表示感谢,但决定自己依然留在首师大,哪儿也不去。

  老师是山东人,可能是在京多年,又有深厚的京剧造诣,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一点儿山东口音都没有。有时一高兴起来,他的表演天赋立马焕发,特喜欢学别人说话的样子。他和季羡林先生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他模仿起季老来惟妙惟肖,特别是那口地道的山东话。另外,他学吴小如先生也是一绝。有一段时期,吴先生对老师晚年的书法有异议,以他那心直口快的性格,不管当着谁,都直言不讳。一天,我从吴先生那儿出来去老师家。老师知道后问我:“怎么样,我那师哥说我没有?”我哪里敢当这传话筒啊,只得笑而不答。老师丝毫不介意,笑着对我说:“没关系,我这师哥呀,我太了解了,他不批评就不像他了。”老师用京剧界的常用语特高兴地对我说:“我给你讲一哏。前些日子你吴伯伯给我来电话,说身体不舒服,让我给他介绍大夫看看病,我请医院的专家给他看。他和大夫聊起了书法,他明知道这大夫是我朋友,喜欢我的字,还是当着大夫的面批评了我。后来大夫问我,这是您亲师哥吗?哈哈哈哈……”

  对待批评,对待朋友,以及做人之道,老师留给我很多东西及思考。这件事每当我想起来,就想笑,老师爽朗的笑声仿佛依旧在我耳边回响,我多希望他能再讲一个哏。

(责编:韦衍行、鲁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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