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暑假在绵绵细雨中拉开帷幕，不再暴晒，适吾画荷矣。昨日在圆明园尽赏雨后花莲，今日在朝宗桥畔把笔写生，隔了层层古莲，远望晨雾中岿然近六百年之久的石桥,遥想老迈的青藤先生,北上居庸关为儿子谋差事时,可否有闲情逸致,观览这满池的莲花?

离白洋淀不远有个小村庄也叫沙河，我便在这河北大平原出生，成长。那时北方已旱，少了河水，所以我们这一茬的男生大多是旱鸭子。对于荷花的印象，除了几首唐诗，多半从三寸金莲的姥姥那里得来，依稀记得她老人家说起白洋淀的荷塘和肆虐的洪水，成群爬到岸上的河蟹，还有姥爷就读保定师范时，莲池书院里发生的趣闻。至于画荷，也就因为没有王冕家门前的河水，便无从谈起了。

中学伊始，我家迁往塞外包头，印象里公园里时没有种荷花的，多半是看看画册，背背爱莲说之类。印象最深的是初二的一堂美术课后，我用半开的素描纸临摹了一幅大写意的荷花，还用院子里粗细不同的两根葵花杆儿，当作天地杆，再用蜡笔画了绫边儿同时裱配了对联，挂在我家的正屋，这应该是我画荷花的处女作，也是中学阶段唯一的一幅，几经搬迁，父亲居然保存至今。

到北京后师从焦可群先生习画大写意花鸟，先生泼墨的潇洒风神，红星净皮上清水破出的朝露，清晰如昨。后来到了南开，马蹄湖畔，秋凉时节，湖里的枯叶莲蓬，好看些的，大半被挪到师友的案头，是时樗斋玉圃师画荷多似青藤八大之淋漓，同窗康凯喜拟文湛笔意，师友的影响，湖边的饱览，我也热情高涨的画起荷来，青藤八大，苍硕苦禅，思聪老十，转换临摹，借景抒情则观览有余，写生聊聊，略有可观者，我之人物画创作《弘一法师像》之背景尔。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后的十几载，我画荷的足迹可谓遍布大江南北，名园名湖，浅滩池沼，但有荷处，必细细观察写生，只是每一刻不同的心境并不能发之于笔端，方知画荷之难，故多半“有荷”之境，每每临纸，难于胸有成荷，遂再遍读古今名作，初觉北宋以降，可称写意画荷高手者，陈淳之约略，徐渭之淋漓，八大神足而意微凉，石涛形全而法犹胜，苍硕以书入画稍嫌粗鄙，白石写荷难免民间作家气，大千巧思不过骗些银两，阿寿笔墨纵横归于奇峭，苦禅坐忘失之于鲁，思聪新创却觉柔弱，老十法古失于沧桑。浸淫日久，神话个个被击破。忽一日，哑然失笑，吁，吾愚人也，只知技法，忽略心境之徒，自此迷离得悟，画神不画形，画心不画法，始得气韵，然多年操习，能心手相应，一吐胸臆者仅得三纸：一八尺《雨霁》，章法气韵稍觉入门，现借展于画廊，四尺《荷塘生机》，体会“一画”之快，惜题字稍大，对开小品，笔会上以丙烯颜料偶得之，私带回以精裱，现藏大律师张杰之高阁。

年复一年，盛夏初秋每每临湖，居京则约同好，出行每多独赏，以至于身与莲同，至于兴会，古人名篇绝唱随口吟咏，再有兴处，也打油几句，多半还是形诸笔端，但能渐有“无荷”之境。去岁迁居沙河，荷花小年儿，亦无暇游览，冬日曾破冰取泥，今岁养荷四次，盆莲碗莲藕莲子莲均告失败。今日朝宗桥畔，今岁画荷之始，尚不能涤除尘虑，念及过往而有斯文。

世人爱荷，赏荷，多有购藏，殊不知画荷之难，一在于意境之新创，二在于毛锥之难驭，除却上面几家，大多红红黑黑一团，有若劣质说明书般，不堪入目，可知画荷唯艰。然买家们买画之时,总觉得您画一刻钟便入几万元，云堪比印钞机。不知笔墨为何物而品头论足者,吟咏名篇说你乏意境者,更有甚者云残荷不吉,哈哈，林林总总,只是为了讨价还价,可鄙可笑之甚,偶遇知音又多半也是买不起的。呵呵,扯远了,为稻粱谋,终归会破坏了大好荷境。

赵壹

2014年7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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