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艺术与科学观念下的丢勒
丢勒的版画《忧郁》。资料图片
今年上半年,“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艺术、文化和生活”艺术展览在首都博物馆开展。本次展览,除绘画作品外,还展出了许多精美的珠宝、服饰、兵器等藏品,从艺术、文化、政治、生活等不同角度为中国观众全面展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面貌。文艺复兴是意大利历史上最辉煌的文化时期之一,在那个年代,古希腊罗马文化中的古典文化精华经由人文主义学者的重新发掘和复兴,深刻地革新了人的思想观念以及意大利文化、生活面貌。
艺术上,在经历了中世纪“孩子般的”“平面化的”的艺术风格后,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开始追求艺术造型的正确性以及艺术美感的追求。“艺术模仿自然”“艺术展现真实和古典的理想美”是普遍的艺术理想。古典文化在阿尔卑斯山以南的意大利重获新生,而这种变革的精神和内涵,如同“新鲜的空气”一般也吹过阿尔卑斯山脉,吸引着德意志地区的年轻艺术家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的关注。在德意志地区,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精神也悄然无息地改变着艺术家们的思想以及艺术面貌。而丢勒便是这场艺术变革运动中的先驱者和代表人物。
丢勒的父亲是一位金银首饰匠人,他从小便在父亲的金饰作坊里学手艺。通过丢勒私人日记的相关记述,我们看到丢勒是一位勤奋而勇敢无畏的人,他具有强烈自我反思意识和虔诚的美德。丢勒的朋友匹克海默是德意志纽伦堡地区著名的人文主义学者,他早年在意大利留学,常常与丢勒通信并向他介绍他所经历的那场伟大的“文艺复兴”运动。1494年秋天,23岁的丢勒开始了他的第一次意大利之行,他要去南方探望他这位博学的挚友,同时也要去见证古典艺术在南方获得的新生。尽管这一次旅行持续的时间不长,但可以说它为丢勒的艺术及艺术理论生涯和北方国家的文艺复兴拉开了序幕。
1505—1507年间,丢勒第二次前往意大利,用艺术史学家贡布里希的话来说,这次意大利之旅推动丢勒扮演了“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传教士”这一角色,丢勒将意大利的艺术理论和艺术技法带到阿尔卑斯山以北,带到纽伦堡——这个他出生的城市,一个同样广阔的文化中心。
在丢勒所生活的德意志地区,绘画多是常见的自然主义。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则追求造型的真实、客观,他们的绘画艺术是基于造型真实明晰的形式美。当丢勒第一次接触到南方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时,他除了感受到强烈的冲击和享受到“新鲜的空气”外,更迫切的是面对复杂的资料,对新旧思想做出取舍。思想与思想之间的碰撞与比较对他来说是需要面对的艰苦考验,丢勒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不但能够过滤和浇铸这些思想,而且能够把它们以德意志的方式表达出来。
在文艺复兴时期,艺术与科学并无严格的界限,古典数学观念也深深地影响到了意大利的艺术。艺术家们开始思考运用数学方法在二维平面上展现空间关系,用科学的方式理性地再现人们的所见之真实,这是这一时期艺术的重要特点。这种重视艺术中的科学理性的观念深深地影响了丢勒。丢勒终其一生都在思考一个老问题——寻找美的标准。两次意大利之行的古典艺术见闻使他渐渐确信,那些伟大的意大利艺术家一定是依据某种神秘的规律和法则而创作古典式的完美人体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们作品中人体形式的庄严、宏伟、纯美和明晰的艺术品质。丢勒赞赏意大利绘画中伟大而简洁的人体形式,期望学习这种古典理想美的艺术风格。遗憾的是没有人向丢勒透露这种人体的具体创作法则,丢勒便开始自己研习。在意大利之行中,丢勒勤奋地在速写本上绘制他所看到一切,临摹意大利古典艺术大师的作品。他注意到那些意大利艺术家作画时手里总是拿着直尺和圆规,他们并不是像那些德意志地区的画家们那样习惯性地依经验法则而创作。因此,比例和测量成为丢勒关注的要点。
丢勒阅读了大量记录艺术法则的古典书籍,同时,他也研究欧几里得几何学。这一切都奠定了丢勒的研究将是对德意志以经验主义为基础的手艺人传统的技术性的革新。他将古典的艺术、科学观念运用到自己的绘画中,“博学的”丢勒也因此逐渐完成了从工匠到艺术家的转变。他将科学引入到研究中,致力于用数学式的精度来寻找每件事物的尺度,他完全地参与到了文艺复兴特定时代的精神运动中。
丢勒常常自问:“美是什么?”这似乎是丢勒在探讨一个关于美的本质的问题。但经过了对几何学和测量学的研究以及对众多自然真实人物的写生研究之后,他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于探讨美的性质。在丢勒的画笔下,肌肉、动作、容貌,甚至头发等等,这些细节都可称为值得关注的对象,通过对细节的刻画,丢勒表达自己所理解的古典形式,传达和谐的人文主义观念和对宇宙自然的精准把握度。而丢勒对“美”的思考不仅仅是出于对艺术造诣的追求,也有其宗教原因,因为在那个时代,宗教在人们的生活和精神中都占据极重要的地位。他通过绘画中精心构造的人物形象描绘神圣的宗教,重新激活信仰。在丢勒那些具有古典美的人物形象中,数学比例上的精准度似乎是对宗教主题的一种虔诚,它好像赋予宗教以一个名为“明晰”的卓越的品质,而且这个品质是带有科学性的。这也是丢勒艺术中之科学的其中一层意义。这或许也可以从丢勒的名作《亚当和夏娃》说起。
1504年丢勒完成了蚀刻版画《亚当和夏娃》。在这幅画中丢勒以两个隐喻含义丰富的形象为范例来展现理想的人体形式,他们不再是以传统的方式,依经验而绘制,而是基于科学的理论指导。丢勒曾有如下描述:“造物主果断地将人做成他们应该有的样子,我坚信形式和美感的完美是包含在所有人类的总和中的。”他通过人体比例、测量学说和自然经验的研究积累,将堕落前的亚当和夏娃描绘为拥有最完美人体比例——古典比例——的典范。亚当和夏娃的造型是丢勒依据他对意大利古典人体的研究而作:亚当源自阿波罗,夏娃源自维纳斯。且两者的人体比例都采用了维特鲁威的人体比例法则,比如亚当的头长是身长的1/8,下巴到发际线的长度是身长的1/10,胸部的宽度是身长的1/6,前臂是身长的1/4。完美的比例使得画中人物的柔韧身体看上去还带着些结构感的稳固,抬起的手臂正努力展现着古典式姿态的优雅和韵律。
而在1507年之后,丢勒回到纽伦堡,他又创作了另一个油画版本的《亚当和夏娃》。与之前的版画不同,这组版画中的亚当和夏娃约有真人大小,丢勒更突出了最重要的亚当和夏娃人物本身,继而忽略其他背景和陪衬物。画面中,夏娃青春灵动,正轻快而谨慎地向前走;亚当懵懵懂懂,微微张开的嘴好像要诉说什么。与之前1504年《亚当和夏娃》相比,油画版里的亚当和夏娃显得更为柔软,细长和轻盈,他们的姿态看上去彼此呼应,身体轮廓充满了弹性。人物的比例变了,头长占身长的1/9,人物的身体看上去反而不再是被煞费苦心地构造出来的,而是显得非常自然真实。这个改变回应了丢勒本身的北方哥特式风格传统和一种新的构造古典形式的应用。
这两版《亚当和夏娃》的不同也体现着丢勒自己对文艺复兴精神的理解。在意大利之行之前,丢勒一直在自己的北方哥特传统中探求艺术的经验主义下的永恒,他的艺术感知从一开始便是从具体的直觉现象出发的。在通过科学理性地把握人体美的同时,丢勒清楚地认识到了艺术美感的非理性性质,严苛的数理规则或许会将人体美引向僵化。不同于文艺复兴意大利式的理想美观念,丢勒更期望建立人体外表的和谐比例以及合乎自然的真实感。在他的画中,抽象的人体美本质和感性的自然形态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作为手艺人和艺术家的丢勒不仅拥有精妙绝伦的绘画技艺,更拥有丰富的科学知识储备和无限的创造力。和那些伟大的意大利艺术家一样,科学,尤其是数学和几何学知识原理在丢勒的艺术创作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他一生创作了大量有着不同人体比例的人物习作,在手稿草图和笔记中丢勒会大量地记下自己的随想以及精确的测量值,以此研究比例学法则和不同人体比例缩呈现的美感。
丢勒既是古典艺术的研究者,也是研究古代艺术理论写作的先驱。他是第一位创作多篇专题艺术论著的北方艺术家,论著内容涵盖测量学、几何学、透视术和人体比例学。《人体比例四书》和《用圆规和三角尺来测量的指南》一直被认为是文艺复兴时期重要的绘画技法理论。丢勒在书中详细地为艺术技法学习者提供比例学、测量学的方法和理论,但丢勒并不止步于此,他还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讨了数学原理、技法原理,例如对圆锥曲线的讨论和透视法则等。通过对科学、数学和艺术技法的深入研究,丢勒探索美的本质与美的艺术,同时也是在思考形式与美感之间复杂且微妙的关系。不同于意大利古典的理想美观念,丢勒的美学观体现为建立人体外表的和谐比例以及合乎自然的适度的真实感,并在此基础上传达出被描绘对象的独有气质。
在北方晚期哥特艺术传统和南方文艺复兴的双重语境里,丢勒通过其长久以来的艺术创作实践和理论研究,进一步审视了艺术与美、与自然真实的关系。他在自己的艺术创作与艺术理论创作中,教授后辈的画家以实用的造型激发相应的知识原理,重新思考文艺复兴艺术的精神内涵,重构了德意志地区艺术的知识基础,令艺术第一次在欧洲的北方地区获得了自由学科的品质。艺术逐渐成为人文主义学者探索宇宙真理、把握美感的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载体。
(作者:吴雪婧,系浙江大学美学专业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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