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是一条活的道路
关于丝绸之路与东西文化交流研究中的几个问题
隋炀帝举办“万国博览会”
公元609年,为了进一步拓展丝绸之路,打破与西域的贸易壁垒,隋炀帝西巡至张掖,召开了“万国博览会”。西域27国君主、使臣受邀前来。为款待宾客,隋炀帝令人组织文物展,并举办宴会,各国商人赶来开展大规模的贸易活动。这次经济文化交流活动历时6天。
荣新江
中国东、南面是大海,西面是沙漠、高山,北面是戈壁、森林,处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当中,不利于与外界的沟通。但是,中国自古以来并没有自我封闭,经过陆路和海上丝绸之路,与外部世界有着广泛的联系。在东西文化交流的历史进程中,丝绸之路无疑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是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赋予汉代中国和中亚南部、西部以及印度之间以丝绸贸易为主的交通路线的名字。但是,随着学术研究的深入、考古发掘的进步,丝绸之路的含义越来越广,范围也越来越大。的确,丝绸之路早在汉代以前就存在于中西之间,也不仅仅局限于中国与中亚、南亚的交往,还包括西亚、地中海地区以及海上丝路所连接的朝鲜半岛、日本、东南亚等地;贸易物品也不仅仅有丝绸,还有各种手工制品、植物、动物、美术品等。“丝绸之路”正如同丝绸一样,有时是一股一股的丝线,延伸开来,有的线路清晰,有的断断续续;有时又像一张大网,涵盖广阔,时时出现绚烂的织锦。因此,不能死板地看待“丝绸之路”,可以说,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丝绸之路。
汉唐丝绸之路的基本走向:陆路从长安或洛阳出发,经河西走廊、塔里木盆地,越帕米尔高原,进入中亚、伊朗、阿拉伯和地中海地区;海路则从东南沿海出发,经南海、马六甲海峡,到印度东西海岸,再到波斯湾、阿拉伯半岛、红海和地中海,乃至北非东岸。但是,丝绸之路是一条活的道路,由于政治、宗教、自然等因素的影响,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也选取不同的走向。比如南北朝时期,占据中原北方的鲜卑统治者,不仅与南朝处于敌对状态,而且与其北面的柔然汗国也经常兵戎相向。我们曾经在吐鲁番出土文书中发现一件公元474年至475年阚氏高昌王国护送各国使者出境的记录,短短数行文字告诉我们,当时来自南朝刘宋、塔里木盆地的焉耆和子合国、西北印度的乌苌和中印度的婆罗门国的使者们,要前往蒙古高原的柔然汗庭,都要经过高昌(吐鲁番)。这片文书勾勒出公元5世纪下半叶南北、东西交往的路线,也就是说,当时虽然兵荒马乱,但连通东亚、北亚、中亚以及南亚的丝绸之路仍然通畅。
位于丝绸之路干线上的一些地域,如狭义的西域,即新疆塔里木盆地和吐鲁番盆地,特别是一些西域绿洲王国的命运,与丝路是否通畅息息相关。因为丝路的中转贸易是这些绿洲王国的一项重要收入,文化的繁荣也依赖于东西文明的流播与渗透。因此,这些绿洲王国都要极力维护丝绸之路的通畅,并为丝路的商业贸易和文化交流提供方便,以期把丝路牢固地控制在自己手中。
历史上,丝绸之路干道周边强大的势力,也都希望能够控制这条既有经济利益又有军事价值的交通路线。唐朝从贞观十四年进军高昌,到显庆三年灭西突厥汗国,整个中亚、西域王国的宗主权转归唐朝。唐朝先后设安西、北庭都护府来控扼西域天山南北,并且按照中原制度建立馆驿烽堠体系,保障丝绸之路的畅通。吐鲁番出土的一些文书,为我们提供了不少商旅行走在丝路上的记录,也记载了强大的国家制度对于交通路线的维护所做出的艰苦努力。
丝绸之路沿线的许多城镇,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对丝绸之路的维护、东西文化的交流作出了贡献。我们可以罗列出一连串的名字,比如西域丝路南道的于阗、楼兰,北道的龟兹、焉耆、高昌,河西的敦煌、武威,以及中原地区的固原、长安、洛阳,甚至有些今天看来比较偏远的城镇,在某个历史时段中也在中西交通史上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比如,位于今陕西最北端靖边县的统万城,在439年北魏灭河西的北凉政权,打通了从河西经过薄骨律(灵州)、夏州(统万城),沿鄂尔多斯沙漠南缘路到达北魏首都平城的捷径之后,统万城就成为西方世界与平城交往线上的关节点。
丝绸之路是一条活的道路,只要丝路是活跃的,沿线的国家和城镇也随之活跃;丝绸之路随着不同时代的政治变迁而有所变化,不同城镇因此而起到了特定时代的历史作用。
■丝绸之路促进了东西方双向的文化交流
丝绸之路对于人类文明的最大贡献,是沟通了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之间的交往,也促进了东西方双向的文化交流。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关系好的时候,文化的交流会通过官私渠道,畅通无阻;有的时候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因为政治或其他原因断绝了关系,但文化是流动的,并不因为政权的敌对而完全断绝交流,文化的因子会通过其他途径输入或传出。这两方面的情形,在历史上都留下许多很好的例子。
从北朝到隋唐,中国与萨珊波斯一直保持着非常友好的关系,双方的使者不断。相互之间除了政治声援,还有多彩的文化交流景观,不论作为物质文化代表的金银器,还是作为精神文化的景教、摩尼教,都从波斯传入中国,丰富了中国的传统文化。而波斯与中国的两种文化在唐朝交融产生的成果,比如唐人制作的波斯纹样、仿金银器制品,又从中国传到新罗、日本。
历史上文化交流所能达到的深远程度常常是出乎今人意料之外的,我们在慨叹明朝郑和伟大的下西洋壮举的时候,不要忘记在唐朝也有这样一位“郑和”,他的名字叫杨良瑶。杨良瑶在德宗贞元元年受命出使阿拉伯半岛的黑衣大食,他从广州出发,走海上丝路,经过三年多的时间,完成联络大食、夹击吐蕃的政治使命,返回唐朝。杨良瑶聘使大食更为重要的成果,是给唐朝带回来珍贵而完整的海上丝路的航海日记,这应当就是贾耽记录下来的《皇华四达记》中从广州到缚达(巴格达)的路线。
杨良瑶从海路出使大食的背景,是因为吐蕃乘唐朝安史之乱,攻占了唐朝的河西领地,并向西域进军。由于吐蕃和唐朝的敌对情形,像杨良瑶这样的政治使节很难经陆上丝路去往西方。过去学术界普遍认为,贞元六年沙门悟空从天竺回到长安之后,中印之间的交往就完全断绝了,晚唐五代时期西北兵荒马乱,也没有任何交往的记录。其实,许多历史没有被传世文献记录下来,我们今天可以通过出土文书再现某些历史真相。敦煌发现的汉藏语文献材料告诉我们,晚唐五代直到宋初,中印之间僧侣的往来、经本的流通等佛教文化的交往始终未断,因为吐蕃也同样信奉佛教,所以佛教僧侣的往来并没有受到阻碍,他们仍然肩负着文化交流的使命,奔波在陆上丝绸之路上。
丝路上的文化的流动性极强,不仅在中国与西方之间,也通过海上丝绸之路,东渐朝鲜半岛与日本列岛,由于奈良正仓院和韩国、日本古寺院收藏品的大量保存,这方面的例子很多,我们也不断从传世典籍和新发现的石刻史料中找到新的印证。
■汉文化的西渐与外来物质文明的贡献
丝绸之路上的文化交流是双向的。笔者利用多年来对西域出土文书的调查整理,致力于探讨精神文化的物化形式——汉文典籍向西域地区的传播情形,这应当是前人比较忽略的丝绸之路研究的重要内容。
随着唐朝的势力进入西域,汉化佛寺系统也在西域地区建立起来,远在今吉尔吉斯斯坦阿克贝希姆遗址的碎叶城中,就有武周时期敕建的大云寺,一些西域官寺的三纲领袖,还来自长安的大寺。随之而来的是汉译佛典,在当时中原流行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妙法莲华经》《大般涅槃经》《维摩诘所说经》汉文文本,都在西域地区流行,甚至一些中原内地的禅宗经典如《神会语录》,也都传播到了遥远的西陲;代表着儒家文化的《尚书正义》《经典释文》《切韵》,道家的《刘子》,史部的《史记》《汉书》等,也都传抄到沙漠绿洲;唐朝学生习字的标本王羲之的《兰亭序》和《尚想黄绮帖》,也都成为西域地区儿童的习字范本。由此可见最具汉文化特征的典籍在西域的传播程度。虽然我们目前在更遥远的中亚、西亚没有看到类似新疆古代遗址出土的汉文典籍资料,但撒马尔罕壁画上手捧丝绢的唐朝使者,波斯文、阿拉伯文文献对中国物产、工艺传入的记录,以及大量瓷器、丝织品的考古发现,都说明了中国文化西渐的深度和广度。
随着大量考古新发现、墓志的出土和发表,以及传世文献的数字化,我们今天对于中亚、西亚乃至欧洲物质文明和宗教文化如何沿丝绸之路向东方传播,有了比前人更加清楚的认知,特别是对于中古时期活跃在丝绸之路上的粟特商人的重要性,所知更为丰富多彩。敦煌长城烽燧发现的粟特语古信札,记录了粟特商人在丝路沿线建立的贸易网络和经营方式;吐鲁番出土的高昌王国称价钱文书,表明粟特商人用中转贸易的形式经营丝路上的贵重商品交易;安伽、史君等北朝末年粟特领袖墓葬的出土墓志与图像,表现了粟特商队首领萨保的日常生活场景,以及他们使用的器皿,他们歌舞、宴饮的情景。这些都让我们得以更加深入地了解丝绸之路上的粟特商人活动与他们带来的粟特、波斯文化。在9、10世纪粟特人逐渐失掉他们在丝绸之路上的贸易垄断地位后,一些丝路沿线的绿洲王国或地方政权,开始经营传统的中转贸易。敦煌文书的记载表明,中原以及西域王国生产的丝织品,依旧是丝绸之路上最为畅销的商品之一,“丝绸之路”的名字,可谓名实相符。
(作者为北京大学教授。本文根据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丝绸之路与东西文化交流》的“前言”编辑,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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