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再无先生言:缅怀冯其庸先生

刘红

2017年01月26日10:18  来源:人民网-书画频道
 

冯其庸先生

1月22日下午,朋友发来一个消息:先生驾鹤去,世间再无言。我一愣。确认后,方知冯其庸先生于中午12时18分辞世,享年94岁。不免悲痛万分,与冯其庸先生交往的情景顿时浮现眼前。

两年前的一个夏天,我负责的一个国家艺术基金出版项目想请冯其庸先生题词。因为之前曾经和先生约过稿,杂志刊登过他的书法作品,故而彼此熟稔。电话中讲明此事,正忐忑间,不想先生爽快地说:“你来我家吧!就是有点儿远。”辗转来到冯其庸先生位于通州的寓所,白墙灰瓦,竹影婆娑,院内假山清池,蔬果飘香,远离尘世的喧嚣,别有一番隐者的闲情逸趣,几声犬吠,几起鸟鸣,谁说这不是生活的最佳境界?

推门而至,冯其庸先生已经端坐在沙发上静候,夫人夏渌涓老师笑吟吟地迎上来,眼前的先生眼角舒展的鱼尾纹充满着笑意,鬓边银发愈显得风度端凝。他微微欠了欠身,招呼我在他身边落座,然后寒暄,问候,谈及2012年5月8日他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九十诗书画展,他身子向前一探,笑了:“你也去了?好不好看?”眼神中满是期待与探究,都说人到极致归本真,一点不假。那份无遮拦的率真让人动容,夏渌涓老师在旁边接过话题,介绍说,上次在中国美术馆展出的60余幅作品中绝大部分为老先生近年来所创作,其书法作品均为先生自己的诗作,而书画作品中许多是大幅作品且多幅画作上有先生的自作题诗,其中的《嵩阳古柏》高5.8米、宽2.15米,还有超大型画作,以致无法在展览厅内全部展示。当初在展览现场,我曾看过先生的《嵩阳古柏》,整幅作品仅以一颗千年古柏为题材内容,简劲的笔锋勾勒出古柏沧桑、伟岸的躯干,笔势生动;墨色层叠,水气淋漓,突出枝与叶的层叠与浓茂,蓬勃张扬,遒枝刚健,高低错落续而向上,似飞龙盘曲摩天,气势雄伟。笔致灵动,间虚实相生,色墨局部的交融渗化,既有古代之遗意,又有时代之新貌。如果说小品画是一个画家笔墨、修养、灵性等体现的话,而创作大幅作品,则更需要高深的艺术功底,同时又需要体力,也更能考验一个艺术家的意志和才情,功底薄弱,学识浅薄者,纵然作品再怎么高大,场面再怎么壮观,终会因功力不济,勉为其难,更何谈艺术高度?先生在耄耋之年,能够创作出如此之多令美术界称道的精品,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听着我对他作品的解读,他笑出了声:“真的吗?这么好。不过,说真的,到这把年纪了,我还能写,能画,这,是最大的幸事啊!”

在我和夏老师交谈时,冯其庸先生静静地听着,不时颔首,不时微笑,那种沉静,让我想到了一个词语“静水流深”。

1994年,先生退休后,他们便从闹市迁出,在当年这个不通地铁没有公交的地方(至今也没有公交可通先生门口)居住,绝对称得上是一个世外桃源。没有名利的纷争,没有案牍之劳形,先生的生活简单而平静。然而,先生的平静只是他内心的一种表象, 这些年来,他的研究与探索,他的智慧及卓见 ,恰似静水下的激流,时不时地在社会及学术界掀起滔天巨浪。冯其庸先生以研究《红楼梦》名世,著有《解梦集》《梦边集》《漱石集》《论庚辰本》《曹雪芹家世新考》《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等红学专著达30余种,数十年青灯黄卷,只为心中痴爱。1975年,先生调任《红楼梦》校订组副组长。从此一头钻进去,曹雪芹著《红楼梦》“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而先生又何尝容易?正是这份“不寻常”让他成了一位蜚声国际的红学大家。冯先生著书用勤,涉猎宽博。中国文化历史、古代文学史、戏剧史、艺术史均有建树,目前学术界很难把他孤立于某一个学科领域来进行研究,他的知识结构纵横交错,他的研究方向如树冠状向四周辐射。冯其庸先生就考据学而言,其学术成就与地位在学术界是崇高而不可动摇的,二十余年前冯先生在安徽寿县博物馆,无意中发现了东晋元康元年柩铭砖一枚,经细心周密的考证,最终得出了惊人的结论,考证出我国文字学楷行书体演变过程中的相关问题,著成新说,引起了学术界广泛关注,受到了普遍赞誉和珍视。后来他又专注研究中国西部历史文化艺术。行走,是先生追寻历史真相的一种治学方式,也是他人生自始至终的一种精神追求。研究学问,既要书斋学者的执着,还要行者的跋涉精神,“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不论是对《红楼梦》家世的考察,还是关于项羽之死的考证,还是对玄奘东归之路的确定,他以自己的行动诠释着这个至理名言,他以自己的脚步不断丈量着现实与想象之间的距离。花甲之年,十赴新疆,两度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三上帕米尔高原,以他83岁的年龄登临4900米高度的红其拉甫和海拔4700米的明铁盖山口,深入大沙漠,穿越罗布泊,实地考订玄奘取经东归路线,破解了一个千年悬疑的难题。在学术界产生了重要影响。2012年1月份,共35卷,1700万字,文集16卷,评批集10卷,辑校集7卷的《瓜饭楼丛稿》出版,可以说汇聚了冯其庸先生一生的学术精华,他的治学精神和亲历亲为的执著品格以及学术贡献,已经成为学界同龄之绝唱。此外,他在诗、书、画、摄影方面收获也颇丰。“古道一线开混沌,天山茫茫此为门。雪练九曲羊肠白,红柳百丛鸟路昏。万马奔腾来谷底,千驼踯躅过险嶟。我今吊古心犹怯,绝巘横空欲断魂。”(《题白水涧道》)“看尽龟兹十万峰,始知五岳也平庸。他年欲作徐霞客,走遍天西再向东。”(《再题龟兹山水》)其中磅礴的诗情,流溢的画意,令人不免想起2006年与2012年,他两次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绘画展,其间那些令书画界叫绝的,便是他独创的重彩西部山水。

这些年,有关他的话题不断,他的热点不断,不管外界如何风声水起,先生充耳不闻,只是静静地沉醉于自己的世界中。据夏老师介绍,冯老的这二层小楼中一共有6个书房,一楼有两个,一个主要收藏戏剧和明清小说并兼做客厅;另一个收藏各种古董和艺术珍品兼做画室,二楼的房间一个收藏文学作品,一个收藏线装书和书画作品,一个收藏西部和敦煌的文献,一个收藏历史类和红学类书籍。还有一个专门放佛经的书房,但现在这里放不下,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夏老师补充,共有四万册呢。四万册!足可抵一家图书馆了。那一刻,我只能用“震惊”一词来形容我的心情了。

环视四周,如此多的书不要说认认真真、字字句句地阅读,单是将每本书的书名浏览一遍都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我唐突地发问,究竟是怎样能读得过来这么多的书呢?先生淡淡地说,我的生活就是读书。读书就是我的生活!闻着满屋书香,细细体会先生的话,我不禁释然:这就是先生治学一生,硕果奇丰的答案!

谈及往事,先生不动声色,那种淡定,仿佛上世纪的往事在记忆中已被漂白,一切去留得失恍然如梦。

聊起艺术,先生记忆力惊人,美术界大事一一细数,浑然忘却自己处于“桃源”外。其实,这些年,他又何尝离开?记忆最深的就是他说的那句话:“ 做艺术媒体,一定要有良知,要说真话,说实话,不能把艺术当做泡沫漫天吹。 ”多年来,先生的这句话一直牢牢地刻在我的心上。

聊到中途,先生起身去书房题字,我欲相扶,他摆摆手,夏老师笑着说:“身体硬朗的狠,不碍事的。”九十岁的老人,能有此身体,不能不说是一种修行。走到门口,返身对我招手。夏老师示意:“去吧。”我踌躇,我深知,有的艺术家写字是避人的,夏老师笑了:“他不怕看,你尽管去!”跟随先生到门厅右首的工作室,这间屋子比较大,同样放满了书和古代的瓶瓶罐罐。他的书案既宽且大,案上放着很大的笔架,上边挂着各种的毛笔,还有牦牛的尾巴。画案看上去虽乱却有情趣,案上有瓶,瓶里插着枯干的芦苇和莲蓬,还有绿萝,葱郁的绿萝从瓶里爬出来,再慢慢爬到别处去。案头还放着一个很大的南瓜,彤红诱人。先生的堂号名曰“瓜饭楼”, 是缘于纪念幼时家贫,粮不够,以瓜代之的岁月。但凡走近他的人都知道老人的喜好:园里种的是南瓜,屋里陈列的是南瓜,笔底画的是南瓜,诗文写的是南瓜,常食的还是南瓜。

其实每个人的记忆深处,大抵都存有对于童年或故土或多或少的深刻。但是很少有人像他这样细致入微地,将那段经历像描摹生他养他的母亲一般,充满感恩,充满激情,用饱含着生命汁液的鲜活文字,或五彩画笔去缅怀、去定格。他有一首咏南瓜的诗云:“老去种瓜只是痴,枝枝叶叶尽相思。瓜红叶老人何在?六十年前乞食时。”可见人生最初起点的那部分其实就是一个人生命深处的土壤,不管世事如何沧桑,在以后的岁月里总会散发出泥土的淡淡芳香。

先生从容地抽出宣纸,从一大摞毛笔中挑出一只毛笔,在砚台中调试后,然后笔走蛇游,“艺术史记千秋永存!”宛如一朵莲花,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徐徐绽放。

与以前那种秀雅、潇洒、流畅的风格相比,如今先生的书法多了一种金石气息,多了一种沉稳与苍健,更多了一种人生阅历和自得心境的内涵。在那些枯涩和飞白之中,在那些力透纸背的墨痕里,笔势的走向,饱满的情感在字里行间中起伏跌宕,浅吟低唱。写毕,先生放下毛笔,上下审视一番,然后,神闲气定地逐一盖章。

回到客厅,先生示意我们和夏老师聊,然后兀自上了楼。我知道,他又去读书了。 读书,是他的需要,选择终生做学问,是他的因缘。因了书,因了学问,因了这份“痴爱”,他的生活永远不会寂寞。

石刻、汉瓦、线装书流溢出的古韵;戏曲、摄影、书画诗词交织下的多彩;白墙、灰瓦、竹林掩映下中国文脉的博深,而今,文化老人冯其庸虽去,但这座青翠的小院,必然会随着“瓜饭楼”的主人,定格在中国文化的长河之中。

冯其庸先生书法

(责编:鲁婧、董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