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元汴与文徵明父子

2016年06月29日16:29  来源:东方早报
 

 

明文彭致项元汴信札明文彭致项元汴信札明代项元汴绘《梵林图卷》(局部)明代项元汴绘《梵林图卷》(局部)

  嘉兴项元汴(1525-1590)是历史上最大的私人藏家,他是一个极善经营的商人,很早便醉心书画,但起初他的鉴赏力却未见得出众,应该说,他的赏鉴眼力是由苏州 的文徵明父子培养出来的。甚至当项元汴成为收藏界的翘楚时,自称为“具眼”,不复将鉴藏圈中诸人置于眼角,但文徵明仍是唯一令其服膺之人。

  黄朋

  嘉兴项元汴(1525-1590)是历史上最大的私人藏家,他是一个极善经营的商人,很早便醉心书画,但起初他的鉴赏力却未见得出众,应该说,他的赏鉴眼力是由苏州的文徵明父子培养出来的。

  明 代皇家收藏不兴,因而大量的古代书画名迹流转于民间。而彼时的苏州正是江南经济与文化最为发达之地,众多书画名迹汇聚于此,活跃于此的书画鉴藏群体在整个 鉴藏圈占有引领风气之先的地位。“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是当时鉴藏圈的写照。特别是吴门画派的前后两代盟主沈周 (1427-1509)、文徵明(1470-1559),他们既是艺术流派的领袖,又因其卓越的艺术造诣而别具眼力,同时成为书画鉴藏群体的前后两代鉴赏 核心。因为文徵明超乎寻常的长寿,苏州书画鉴藏群体的文徵明时代也特别长久,并达到其影响力的巅峰,周边的无锡、松江、南京、嘉兴乃至徽州地区的大小藏家 们多有受到文氏赏鉴之学的沾溉。文太史徵明是当时无可取代的“吴门巨眼”,而其二子文彭、文嘉亦能承继家学,在父亲身后继续为众多藏家掌眼,更延展了文氏 一门的影响力。

  项元汴与苏州文氏的交往起于何时,学界尚未有定论。黄君实先生根据上海博物馆藏唐寅《秋风纨扇图》裱边上项元汴作于十五 岁和十七岁的两跋,认为其钤印“项氏子京”白文印出自文彭之手,据此说明项元汴尚未弱冠便与文彭已有所接触。而柯律格通过一通信札证明,文徵明曾于 1545年为项元汴的二兄项笃寿作书卷,则表明文徵明与项氏的交往可能始于项笃寿。刘东芹则找到材料证明项元汴二十三岁时(嘉靖二十六年,1547) 曾在文彭的陪伴下,从苏州王氏购买了刘松年的作品。这些点滴的证据聚拢起来,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表明项元汴与文氏家族早有交往。

  而 今有明确文献记载的项元汴与文徵明的交往则相当晚了,要到嘉靖三十五年(1556),项元汴三十二岁,而文徵明已是八十七岁的老者,到了垂垂暮年。这一年 项元汴从文徵明家中购得了一本元人张雨《杂诗册》,项元汴在册末以小字题记道:“嘉靖三十五年秋日得于吴趋文衡山家。”次年春,项元汴又于文家买到吴镇 《竹谱》一卷。除此之外,这段时期项元汴还购买了不少文徵明本人的书画。比如,嘉靖三十六年(1557)的三月,项元汴以二十金及一卷纹绫购得文徵明《行 书北山移文》,又于此年六月以润笔四两求得文徵明《小楷古诗十九首》及《细楷陶渊明诗》等等。

  不仅如此,这一时期项元汴还购藏了大量当 时吴门书画家的书画精品,同时也不断地寻觅苏州故家旧藏的古代书画名迹,在王鏊家、史鉴家,包括无锡华夏家,当然最多的是文徵明家,项元汴均有斩获,而这 中间为他顾问掌眼的正是文氏父子。项元汴与文徵明相差五十五岁,因而在这段与苏州文氏交往的机缘中,年迈的泰斗文徵明给项元汴更多的是耳提面命和一种长者 的鼓励,而主要的赏鉴知识及经验则得自于文彭、文嘉兄弟的传授。

  文彭(1497-1573),文徵明长子,承继父亲文徵明的衣钵,在书 法、篆刻方面有出蓝之才,他还擅长勾摹名帖,更于古书画赏鉴方面眼力非凡。因为父亲的长寿,文彭大半生皆隐于父亲的光芒之后,直到嘉靖三十六年 (1557),已是六十一岁的年纪,文彭方以岁贡获官,机缘巧合,竟获得嘉兴府学训导一职。并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秋到嘉兴赴任,直至嘉靖三十八年 (1559)春父亲文徵明离世,文彭还乡守丧。在嘉兴的一年半,文彭与项元汴同城而居,两人往还频繁,通信更是频仍, 文彭为项元汴作书、鉴定、题跋,推荐藏品,甚至推荐好的工匠为其鉴藏活动服务。在今藏于辽宁省旅顺博物馆的《文彭行书尺牍卷》中(下文简称《旅顺卷》) (图),就保留了文彭写给项元汴的二十通信札,这些信札便是文彭作为项元汴书画鉴定顾问的明证。这二十通信札几乎篇篇关涉书画鉴赏与买卖的事情,生动地记 录下了文彭这位鉴定顾问与作为藏家的项元汴之间的交往状况,真实、直白地反映出文彭为项元汴推荐藏品、鉴定真伪、顾问藏品风格,并兼及价格商讨及书画鉴藏 中的各种事宜。在此试举两通,以见其交往状况。

  《旅顺卷》中第二札(图)便是文彭为项元汴推荐裱褙匠,札云:“汤淮之艺犹有乃父遗风, 中等生活可发与装潢,幸勿孤其远来之望也。”谢稚柳先生在他的《北行所见书画琐记》一文中提到此札,说“时汤去嘉兴,文彭特为介绍于项子京。”为藏家介绍 好的工匠,或为工匠介绍好的生计,这是文彭替人顾问的一方面。

  再看《旅顺卷》中的第六通信,其内容特别值得玩味,信中说:“二卷价虽 高,而皆名笔,补之梅花尤吴中所慕,故收之不为过也。所谓自适其乐,何待人言?一笑一笑。白粲之惠,珍感珍感!彭顿首!墨林尊兄”乍看之下,此札是文彭同 项元汴在商讨收购藏品的价格问题。由文句读来, 是项元汴嫌画价高了,不能定夺,文彭为其参谋,认为画价虽高,但物有所值,因为宋人扬补之的梅花向来受吴中文人的追慕。有意思的是,今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扬 无咎《四梅图卷》正是一件流传有绪的“补之梅花”。笔者对此作相当熟稔,几年前在撰写《吴镇及其家族的书画收藏初探》一文时,便是从这件作品上多方吴姓藏 家的收藏印着手研究的。凭记忆,此画上有不少项元汴的收藏印,而再度翻阅,却见画幅上文徵明、文彭父子的收藏印赫然在列。莫非上札中所言“补之梅花”就是 现存的这件扬补之的《四梅图卷》?若果真如此,那么这封信就不单单是文彭为项元汴买画出谋划策了,而是在向项元汴推销自家的藏品了。他一方面以吴中的审美 趣味引导项元汴——“补之梅花尤吴中所慕”,同时又不失时机地用话推动项元汴早日定夺——“所谓自适其乐,何待人言?”——自己觉得合适就可以了,何必在 乎别人怎么说?

  项元汴向来有在藏品上记录其来源及价格的习惯,据他的记载可知,从嘉靖三十五年(1556)至文徵明去世的嘉靖三十八 年(1559)间,他屡屡从苏州文家购得古代书画以及文徵明本人的作品。其中嘉靖三十五年及三十六年,项元汴从文徵明家购得的张雨《杂诗册》和吴镇《竹 谱》都应是直接向文徵明本人购得,因为其时文彭在北京礼部候选。不过,自文彭于嘉靖三十六(1557)年秋到任嘉兴府学训导之后,文彭作为项元汴的书画鉴 定顾问,更为项与父亲文徵明之间的交往打开了便捷的途径。

  《旅顺卷》中第一通信札也可证明文彭的这一桥梁作用:“家信已领,闻求《千文》楷书已完,馀亦想不久也。承新枣之惠,珍感珍感!彭顿首!墨林尊兄。”

  文 彭告诉项元汴,苏州家信来说,项元汴所求文徵明《楷书千字文》已经写好,所求其馀书画想来也不久即可完成。可见项元汴向文徵明购求的书画还不止于此。从现 有的文献中,我们还可钩沉出:嘉靖三十八年七月,文徵明为项元汴书《独乐园记》,装于仇英画《独乐园图》后;八月又为项元汴书《沈周韩愈画记》。也许还有 更多,则不可知了。

  项元汴的藏品中究竟还有多少来源于文家?除了上述明确的记录外,还有一种间接的证据——即古代书画上留存的印记。正 如我们在扬补之的《四梅图卷》上搜寻线索一样,我们以同样的视角去现存古代书画上查找,发现同时拥有文氏家族及项元汴双方收藏印记的作品还有不少,且多为 赫赫名迹,如:苏轼《前赤壁赋卷》(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扬无咎《四梅图卷》(现藏故宫博物院)、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卷》(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图)、赵孟頫《与中峰和尚手简卷》(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赵孟頫《行书秋声赋卷》(现藏辽宁省博物馆)、赵孟頫《洛神赋册》(现藏故宫博物院)以及黄 公望《溪山雨意图卷》(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等等。书画名迹由文家而至项氏的这一递藏脉络可能由两种情况导致:一是,项元汴信任文徵明这位吴门巨眼,见到 有文徵明藏印的藏品便放心购入;二是,在文徵明最晚年及身后, 由其本人及文彭不断地、适时地将家藏出售与项元汴。当然,这两种可能都存在,但有了上述《旅顺卷》第六札的佐证,我们大可推断后一种情况是占绝大多数的。

  文 徵明的次子文嘉(1499-1582)也替项元汴做顾问,特别是在兄长文彭死后。万历三年乙亥(1575), 时文彭已过世两年,文嘉七十七岁,为项元汴跋《赵孟頫书高上大洞玉经卷》;万历五年丁丑(1577),时文嘉七十九岁,而项元汴也已五十三岁。文嘉又为项 元汴所藏《冯承素摹兰亭序》卷作跋。文嘉为项元汴的鉴定事例当然远不止于此。万历十年,文嘉离世,项元汴的收藏事业也几乎同时终止。李万康在对项元汴鉴藏 活动进行了深入研究后,认为:“万历元年(1573),文彭归道山,他的去世对项氏书画收藏没有太大影响,但文嘉的去世对项元汴打击很大,此时等于两臂俱 失,以后项元汴的书画购藏活动以及书画装裱与整理工作几乎完全停止。”在文徵明的两个儿子中,以往我们皆以为项元汴更加倚重文彭为其掌眼,事实上,项元汴 倚重的是文门的赏鉴之学,文徵明之后有文彭,文彭之后还有文嘉,所以文徵明、文彭的死对项元汴的打击或许都还不大,仍有文嘉能接续父兄之学,但文嘉的去世 则是真正的断档,文门具眼悉数陨落,文门的鉴赏之学无人接续,令得嘉兴大藏家无可依靠,几乎停止购藏。

  在与文氏父子的交往当中,项元汴 直接获得藏品还在次要,他所获得的最大的宝藏当是文氏的赏鉴趣味及鉴定方法。封治国在对项元汴的研究中详细地梳理了项氏的藏品,并从中就项元汴的收藏趣味 得出结论:“在整个项元汴庋藏的名家谱系之中,赵孟頫有如中心坐标,往前追溯,便看到二王巍峨的身影,往下延伸,则是项氏最崇拜的文徵明屹立其间,他们共 同构建了项元汴收藏的古典观念和趣味——而这一观念和趣味的传播者,便是吴门的仇英和文徵明。”在这段叙述中,封治国强调了二王、赵孟頫以及文徵明在项氏 趣味中的地位,这是相当确切的。不过他忽略了文彭、文嘉兄弟在这一趣味传递中的功劳,取而代之的是仇英的身影。仇英因为项元汴临摹古画而结缘,为项氏家族 庞大的收藏制作摹本以便留存及传播,功不可没。而仇英亦曾受文徵明的教导,因而借由仇英所传播的依然是以文氏为代表的吴门趣味。翻阅现存的项元汴收藏目录 会发现,身为嘉兴人的项元汴对其“乡贤”——“浙派”的作品则完全看不上眼,对于戴进、吴伟之流作品的收藏几乎为零。他完全是一个被“吴门趣味”浸染教化 的浙江籍收藏家,由此亦可见当时吴门趣味对艺术创作以及鉴藏领域的绝对控制。

  有意思的是,项元汴不仅收藏的趣味深受文氏影响,其绘画及 书法也有一段时间完全在文徵明风格的笼罩下。今藏于南京博物院的项元汴《梵林图卷》,从引首篆书“梵林”,到图绘园林书斋,再到卷尾题诗落款,全是文氏风 格,尤其是卷尾的行书题诗极像文徵明的行书风格。据此推测,此作应作于项元汴三十至四十岁这个年龄段,此期他与文氏交往最密,于艺术的各方面趣味完全在文 氏沾溉下。

  多年后,当项元汴已成为收藏界的翘楚,徽州的詹景凤前去嘉兴拜访他,记录下这样一段谈话:“项因谓余:‘今天下谁具双眼者? 王氏二美则瞎汉,顾氏二汝眇视者尔,唯文徵仲具双眼,则死已久。’意在欲我以双眼称之。而我顾徐徐答曰:‘四海九州如此广,天下人如彼众,走未能尽见天下 贤俊,乌能尽识天下之眼?’项因言:‘今天下具眼,唯足下与汴耳。’”此时的项元汴已自称为“具眼”,不复将鉴藏圈中诸人置于眼角,但文徵明仍是唯一令其服膺之人。■

  [作者系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副研究馆员,本文根据作者《吴门具眼——明代苏州书画鉴藏》(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书的内容整理而成]

  来源:东方早报艺术评论

(责编:董子龙、鲁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