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畫家的創作過程,能否首先對一點一線,這個成畫之初的基本元素的審美和把握,進而對一至於萬的相互關系和把握,是對畫家能否明白畫道並以之指導繪畫實踐的檢驗。
首先讓我們來討論畫家如何對繪畫基本審美元素,點、線(即筆墨)的審美和把握:通常畫中的點線往往結合具體物像產生,比如一片樹葉,一堆苔蘚、一塊頑石等等,但畫家切不可僅僅作為物像來認識。《金剛經》說:“凡一切相皆是虛妄。”不可過分拘泥,而應該透過表相去認識表相之后的抽象點線審美及其運用來把握。而這抽象點線的審美仍需透過形跡而歸於無形跡的文化內涵審美傾向--即畫道的形而上層面。比方說:一點一線,雖然很簡單,但這極抽象的形跡卻會向觀眾表述著喜怒哀樂等極為豐富的情緒,或顯沉著,或顯痛快,或顯張揚,或顯內斂,或顯書卷氣,或顯渾厚,或顯輕薄,乃至高雅、庸俗、污穢、卑劣等等。這一切無不由畫家心中自然流出,這首先要求畫家必須有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素養,正確的審美知見和熟練駕馭筆墨的能力。我們研究筆墨(即點線)的不同審美感覺,首先在於研究點線墨痕的不同形狀,比如:方形的印跡感覺穩重,圓形的印跡顯渾厚,尖利筆墨印跡顯外露,散亂而尖利印跡顯狂亂躁動等……其他如墨色的濃淡干濕,行筆的輕重緩急,其筆墨印跡皆會留下不同的審美感覺。對於筆墨點線的審美,古人留下了很多論述和比喻,比如《筆法記》所謂“生死剛正謂之骨(筆),品物淺淡謂之墨。”《書譜》所謂的如“高山墜石”、以形容打點。“或重若崩雲,或輕若蟬翼”,以形容筆墨輕重之勢。“如折釵股” “如印印泥”“如虫蝕木”以形容用線。另有“當時落墨風雨快,筆先未到氣已吞”,“元氣淋漓幛尤濕”等等論畫詩句,都是從筆墨印跡,及運筆速度、輕重方面把捉其審美感覺。當然,這種筆墨感覺的掌控必須和傳統繪畫的審美精神相一致。雖然在這裡我們更多的是討論繪畫精神與其藝術形式的相互關系,但切莫忘記繪畫創作的實際掌握者--畫家其人的因素,即畫家喜怒哀樂的情緒會直接注入筆墨審美。所以,我們研究畫道最終還是應該落實到畫家文化修養及品格修養上,以及畫家之筆墨技巧的運用,是否恰如其分地掌控並使之暗合大道,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謂的“技近於道”了。
我們知道,一幅畫完成,不僅要通曉和把握一點一線的審美創造,還要能曉得和把握千筆萬筆組合過程中的審美創造,然后由抽象審美的筆墨基因組合成包羅萬有形象的統一整體的繪畫藝術形式,而承載著和諧之美的傳統文化精神。
老子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沖”,虛也,空也,認為陰陽兩種相反相成的勢,是一種看不見的氣,把兩者合為一體的。這個一也就是“太極”,“太極”即陰陽兩種勢相反相成的“大一”,也可以說是大道。
這個“沖和之氣”又是什麼呢?我們看道家的太極圖:
是太陽太陰兩環抱魚中各有一目,太陰中的叫少陽,太陽中的叫少陰,也就是陰中有陽,陽中有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中有異,異中有同,這是陰陽兩種勢相反相成,不即不離的奧秘所在。
《中庸》說:“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 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這裡《中庸》以人之一念未生時比喻天地未判,陰陽未分時的本始大道,也可叫做“太極”。太極寂兮寥兮,無分別相,無上下左右,故謂之“中”,“不過無不及” 也可謂之中。太極動變而分陰陽、四象以至於千變萬化,就是“發”。動變過程要符合大道運行的自然規律,就稱之為“和”。“和”即是和諧。又,沖和之氣曰“和”。認為這個“和”是天下的達道。(即通達而絕無障礙之道)。如果太極動變遵循了“不過無不及”的分寸感,就是中節。而中節就是“致中和”。
世界既然達到了和諧之美,自然就“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可見,“和諧”是天地間最完美的狀態,我們把這個理論移到繪畫創作上,如果一幅畫實現了和諧之美,那一定是一個既秩序井然,又生機勃發的畫裡乾坤!由此可見“和諧美”是通達畫道的顯示,是傳統中國畫的靈魂。
前面說到是什麼因素使畫面萬有和諧完美的組合在一起的。老子告訴我們是“沖氣以為和”,“沖”作“虛”解,沖氣也就是看不見的氣,使萬有組成了和諧完美的畫面,那麼這個“虛無之氣”又是什麼?我們看太極圖,陰陽兩隻眼,一少陽和少陰,太陽中的少陰,使太陽本身絕非獨陽而同樣具備一陰陽合體的小太極。另外,太陰中的少陽,使太陰本身亦非獨陽,而同樣具備一陰陽合體之小太極。這使太陽、太陰在這相反相異中具備了一個驚人的相並相似性。古人認為萬物各具一小太極(即陰陽合一之體)。庄子說“道在屎溺”,是說陰陽相反成的“道”,存在於一切處,就象人體一個細胞可以顯現人體全部信息一樣。這是自然天地之間“以一貫之”的相並相似性。如果從人類社會看,我們提出“普世價值”,提出“求同存異”等等觀念,不也正是欲以人類社會民族間的相並相似因素建立一個和諧的生存空間嗎?
繪畫與此同理,正是筆墨、線條、色彩,乃至所有表現物像都在相反異中存在相並相似性。比如筆墨趣味的相並相似,運筆速度的相並相似,乃至節奏韻律的相並相似,色調冷暖對比中的相並相似性,乃至筆墨走向,或者畫中山川形勢,這其中都可以找到其相並相似性……,比如音樂中不具體喜怒哀樂情緒的“和聲”,使諸多呈現不同喜怒哀樂的眾多非和聲組成統一和諧的樂章同一道理。
《芥舟學畫編》有一段精彩表述:“天下之物本氣之所積而成。即如山水,自重崗復嶺以至一木一石,無不有生氣貫乎其間,是以繁而不亂,少而不枯,合之則統相聯屬,分之又各自成形……總之,統乎氣以呈其活動之趣者,是即所謂勢也。”此所謂畫中之氣,說氣機也好,氣韻也罷,其實都是一種無形的氣——“沖氣”,氣借助筆墨形象顯現其存在。其存在顯現生發運行而之勢。勢者,形之勢,亦氣之勢也。此勢便包含著相反相異,和相並相似。如果畫中形勢隻有相反相異,便會呈現一盤散沙,而總是相共相似,畫面則嫌呆板少變化。相反中有相成,便是一個“分則各自成形,合則統屬相連”的畫裡和諧完美的世界。畫家如果真能証悟此道,其創作過程自然會心手雙暢,如石濤所謂“自一生萬,自萬歸一,天下之能事畢矣。一畫了矣,畫道彰矣。”
盡管如此,還是有人會問:“畫道研究有什麼現實意義?傳統中國畫如何具有時代感、創新性?”等等諸多此類問題。可謂舉不勝舉。這些問題我也不止一次地解說:“我們要研究的畫道,和《老子》所說的天地之‘道’,同樣屬於萬事萬物進退消長、生生滅滅的原力。是那個‘不可須臾離也’的道的規律性認識,道不屬於有無,也不屬於生滅,更不屬於古,也不屬於今,但卻始終左右著有無、生滅、進退消長、古往今來,不盡時空的規律性運動。”
你說他是新的,他就是新的,因為一切事物發生都是大道的示現而已。你說他是舊的、古的,那他就是舊的、古的,因為從天地開辟鴻蒙,以至於當今世界的一切,同樣是“大道”的示現罷了。
時下所謂中國畫的時代感及創新觀,大多以對西方繪畫模仿抄襲或者以西方繪畫觀念改造中國畫,叫做創新,或者叫時代感,或者叫和世界接軌等等……,如果從“畫道”觀念去認識,就會覺得這實在是當今好多畫家的迷茫和淺見。
我們說:時代只是一個時空的概念,如果沒有人的感受,這個時代將沒有什麼意義。作為社會的人,所感受到的一切喜怒哀樂都可以叫做時代感。繪畫亦復如是,核武器及其巨大的殺傷力,震驚世人耳目,是過去時代沒有的感覺,我們稱之為時代感覺,深山修行的僧侶,以其清淨安詳感召世人,過去有過,現在仍然繼續,誰又能否定這也是一種時代感覺?繪畫不是照相機,繪畫是人真實情性的顯示,應該對於時代感有著明智的選擇。而不是簡單的,淺見的甚至是庸俗的照搬現實的一切,更不應該為利名所驅使而盲目追逐時尚!時尚如夢如幻,追不勝追,反而容易在這種追風中失去了畫家良知和率性。
所謂畫家良知,應該是畫家始終從人類共同生存利益的標准去感知所處的這個時代。所謂率性,就是繪畫遠離一切物欲誘惑的創作真誠。作為中國畫家,如果能站在人類共生共存的利益角度,去創造相應的繪畫藝術形式和內容選擇,這才是有著明顯現實意義的時代感覺。
我們的時代並不盡如人意,環境污染,民族矛盾,戰爭威脅等等,都是當下人類的重要時代關切。人類需要綠色,需要安定,需要和平,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凡所有良知的畫家,應該以自己的畫作向這個時代奉獻和諧與安詳。至於說“走向世界”,或“接軌”等,難道說一個擁有五分之一人口所喜好的中國繪畫形式,曾經離開過世界嗎?那麼多孔子學院在域外成立,那麼多中國畫家國外展覽,難道我們隻有把中國畫改造成西洋畫,才叫走向世界嗎?就象我們出國觀光,也要套一個洋人面具才好嗎?
黃皮膚黑頭發是國人的重要標志,而追求“和諧、安詳”之美是中國畫形式重要標志,國人基因注定國人具備謙謙君子,溫文爾雅的風范。中國藝術形式也大多數追求創造正面美以求淨化自我,自利利他,當然也並不反對出於勸善的善良願望,而選擇金剛怒目、警戒邪惡!
總之,“道”是個難以言說的概念,“畫道”亦如此,但好在“道”的普遍存在屬性,則可以從任何一事一物尋覓到他的蹤影。古聖人隨機說道,橫說豎說,真說假說,長說短說,一切說……真正是“若欲詳說,窮劫不盡!”“畫道”亦復如是,“若欲詳說,窮劫不盡”。以上隨緣概說,如此而已。還望明眼君子斧正。
201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