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网:《汉画总录》打磨近二十年才出版,可谓心血之作,这是一部怎样的作品?为何用了这么久时间?
朱青生:《汉画总录》其实是我们这么多年工作的副产品。这二十年来,我们主要是建立中国的图像数据库,也叫图像志,即对一个国家或民族历史中的图像进行整理和编排,寻找其中的意义、规律、结构、特殊的象征性和指向性,以及这些图像与外部世界及人类生活的关系,从而建立一份关于历史的档案。
中国历史中,很早就有图像留存下来,例如青铜器。中国旧石器时期留下来的图像很少,新石器时期的图像材料很多,例如彩陶。我们其实无法对这些图像进行较为精确的推论,为了看清图像与历史、意义的关系,需要选择一个切入点,做透做细,让这个切入点在整个图像志中发挥参照作用,因此我们选择先做汉代的图像。
汉代相对而言留下的文献比较多,汉代也有中国现存最早的视觉图像材料。做好汉代的研究,我们可以往前推,推到文献不足的时代,往后则可以丰富后代的研究。二十年不算什么,我们只是刚开始而已。
人民网:与以往的汉画研究相比,这部《汉画总录》有哪些新成果?解决了哪些问题?
朱青生:今天看汉画,或者说汉代的图像,是我们所处时代的特殊任务。我们已经进入图像时代,看问题、做研究都不再仅仅依靠文字和语言就能解决,还需要大量图像、形象、物质材料,这是一个时代特征。
从我们的时代往前看,古代留下了大量的视觉材料,这些材料可以用来研究很多问题。因此,我们在做《汉画总录》时,是为了这些材料能为将来各种研究所用。所以我们会对上万种汉画材料进行编号,比如河南南阳表示为HN-NY,这些编号都有复杂的顺序。
待这些材料都得以分类编号后,我们要对这些材料的性质进行观察和记录。这个工作类似于为研究做基础,因此我们做的非常仔细。
以往的汉画研究,人们依靠的经常是拓片。今天,我们则使用多媒体扫描和原石照片(不同角度及光线条件下)来记录材料特征。
即便如此,我们仍无法还原全部历史。例如,在那个时代,汉代墓中壁画都是描线上色的,但这些我们今天都看不到了,能看到的都是底子。此外,墓葬中的物品和图像彼此之间都有关联,而我们如今看到的只是那些没有消失毁坏的痕迹。对于这些缺失的部分,我们要尽量留下余地,给予补充的可能,只有这样才可能尽量还原当初的真实状态,使信息更加完整和准确。
因此,我们要采用一种更加客观、精致和富有想象力的方法。例如,我们使用了32个项目来进行考察,而以往的考察仅仅包括6个项目(高度、内容等)。这样就能使记录更加完整,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感到忐忑,因为还会有信息的疏漏,仍会有遗憾。我们希望能够在徐州、滕州部分的研究中完善这些方面。
人民网:请您介绍一下汉画在中国绘画史上的历史价值及艺术价值。
朱青生:汉画的历史价值,好比一个历史的纪录片。狭义的汉画,是画像石、画像砖和墓葬中的壁画。广义的汉画,指得是汉代一切形象和物质材料留下的痕迹、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因此我们将之概括为“形相学”。形性,也即这是什么东西;相性,也即其位置,包括位置的关联性,以及根据当时的思想观念、生活习惯提炼出的关联性。这些关联的意义,包括空白的含义,要比留下来的东西还有意味,能够提供解释问题的根据和方向。
从艺术角度看,汉画作为一门艺术,其实是历史的误解。世界上有两大美学误解,其一是希腊雕刻,其二是汉画。与歌德同时代的温克尔曼曾对希腊雕塑赞叹不已,其思想影响了整个西方古典艺术的发展。
温克尔曼提出,希腊雕刻表现的是“高贵的单纯与静默的伟大”,这是因为希腊雕塑由大理石制成。温克尔曼认为,如果用石膏对这些雕刻进行翻制,去除大理石表面上的瑕纹,这样的雕刻会显现出更加纯粹的特征。
事实上,古代的希腊雕塑是彩色的,根本就不是白的。原因是希腊地区的阳光比较强烈,雕塑外部的色彩都崩落了,这些颜色经不住时光的考验,导致后世的我们、甚至希腊人都以为这些雕塑本就是白色的,这是一个整体的误解。
今天的我们,难以想象卢浮宫里的断臂维纳斯是有颜色的,她的眼睛是蓝色的,身体是黄色的,头发是一种古蓝色,这样的维纳斯我们恐怕没法接受。所以,历史中的想象和误解对我们今天理解艺术影响至深。
第二大误解就是我们的汉画,也指狭义的汉画。它们原是墓葬里的图画,有上色和描线,以及很多陪衬品,如绸缎、织物、器物等。但时间久远,大部分汉墓都泡在水里,墓葬图像上的色彩都脱落了,只留下石头的原色。为了记录这些图像,中国古代使用的是拓片。据说拓片开始于唐代,在宋代非常发达。也即是说,雕刻的底子被纸墨拓下来,这才形成我们今天所说的汉画。
所以,这就导致一个误解,认为汉代绘画博大厚重,因为拓片的视觉效果显然会产生这种粗犷的版画感觉。于是,人们由此以为,汉代是宏大、厚重、活力的时代。这种形象已被大家广泛接受,但这其实是拓片记录产生的效果而已。对汉画的误解,反而给后代带来无限灵感和启发,这也是一种历史带来的财富。
人民网:研究汉画和中国美术史对您的艺术创作有哪些启发?朱青生教授的艺术创作表现形式非常新颖,您是如何把古人的艺术成果转为自己艺术创作的“道用”的?
朱青生:事实上没有启发,因为我的研究和创作是分开的。我现在做的是研究当代的绘画方法,这个方法与西方有所不同。西方是传统方法,以再现的方式进行造型。中国的艺术方法很丰富,其中之一是我们传统的核心问题,也即从王羲之开始一直到李云林、八大山人、齐白石的笔墨传统,也即一条线或一块墨色中寄托的人的行为与心理的痕迹。
这个痕迹既是社会的思潮,也是个人的修养,因此内涵深刻。我认为可以对此进行现代性转换,一些关键人物已经做到了,比如明朝时期的董其昌、元朝的赵孟頫、以及苏东坡等都做过这样的事。
我们最近又发现,在韩晃的父亲韩休的墓中,有一块山水画的独幅画面,它里面的用笔,其实映照了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提及的吴道子的画法和画风,这与同时期的颜真卿的用笔方法是一致的。
韩休墓是最近发现的,还没有全部公布,由陕西考古所刘代运教授的研究小组发现。他为我们在故宫做了报告,我则提出了上述问题,大家因此对这个问题有了新的认识。
本来我们以为这个问题最早的证据体现在元朝初年赵孟頫的作品里,但现在可以一下子往前跳到740年,也即开元年间的盛唐时期。也即是说,中国艺术中,被王羲之确立的书法精华,早已在绘画中做了充分的表达。
这是我非常感兴趣的问题,我也以此为线索,观察和了解其他艺术家的创作,比如尚扬、王怀庆、谭平和严善錞,他们在这个方面的研究很深入。11月7日,我会在前波画廊做个人展览,但是我不想只展出自己的作品,所以打算采用董其昌的原作,并邀请这四位我比较欣赏的艺术家,在展厅做一个展览。我的作品则作为探索,放在偏厅,然后看这样的环境下,这个问题是否可以进一步探索。
汉代是中国艺术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汉代之前,是以汉画为主导的中国艺术,这是中国艺术发展的第一股动力。汉代之后,中国的艺术就走向了自觉,在王羲之那里达到顶峰。我们今天说的中国艺术的精华,主要是指自觉了以后的中国艺术。
汉代之前的艺术则是自觉之前的、工匠的艺术。这种艺术的意义在于它与生活、世界及人生发生关系,但与艺术和审美无关,但它们并不缺乏美感。
人民网:可否请您介绍一下这套著作出版的国际影响力?
朱青生:我们的工作是建造一个理解的体系和整体的档案,一个数据库。印出来的书,只是用出版的方式对这些数据进行发表。我们正从传统出版走向互联网知识传播,而我们在二十年前就想到了未来,所以我们做了相关的古文献数据库,以及所有研究成果的数据库,大家都可以通过互联网使用。我们可以通过新技术在新层次上展开对古代的研究。当然,这套丛书是我们二十年工作的部分成果,也是我们团队辛勤劳动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