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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星出東方利中國”——探秘尼雅考古

記者 黃加佳
2019年02月27日10:00 | 來源:北京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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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尼雅探秘

 

“尼雅·考古·故事——尼雅考古30周年成果展”,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展出,觀眾爭相觀看“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膊。新華社發

尼雅遺址出土的“長樂大明光”錦女褲。 新華社發

2019年1月,為期4個月的“尼雅·考古·故事——尼雅考古30周年成果展”,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圓滿結束。

尼雅是絲綢之路上的重要一站,“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膊、司禾府印、“延年益壽大宜子孫”錦雞鳴枕、蠟染藍白印花棉布、“元和元年”錦囊、“王侯合昏千秋萬歲宜子孫”錦衾等悉數展出。

1月中旬,隨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膊在央視火爆的文博節目《國家寶藏》第二季中亮相,尼雅遺址的公眾關注度被推至了頂點。

1900年,英籍探險家斯坦因第一次踏足尼雅,發現了這處沉睡在大漠深處千年的古城遺址。由於國家貧弱,無數珍貴的文物被斯坦因帶走。

1988年,一批考古工作者再一次來到尼雅,他們是改革開放后新疆首個對外合作文物考古項目——中日共同尼雅遺跡學術考察隊的成員。在將近10年的考察中,考古學家們深入塔克拉瑪干沙漠,發現了無數震驚世界的歷史遺跡。

那些靜靜矗立在大漠深處的房屋、佛塔、墓葬、簡牘……講述著千余年前一個古老文明興盛與衰落,也記錄著百余年來一個國家的復興之路。

中日共同尼雅遺跡學術考察

1990年,新疆考古研究所年輕的考古隊員劉文鎖接到所裡通知:准備進入尼雅遺址考察。

如今已經是中山大學教授的劉文鎖至今記得聽到這個消息時的興奮心情。“那時候,我剛大學畢業,滿腦子都是美國電影《奪寶奇兵》中印第安納·瓊斯式的考古探險。”劉文鎖說。

遙遠而神秘的尼雅遺址,幾乎滿足了劉文鎖對考古的所有期待。大漠黃沙,枯木荒城,充滿了未知與神秘,遙遠而蒼涼。

上一次,專業考古工作者對尼雅進行大規模考察還是在1959年。那一年,剛剛成立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組織專業隊伍對尼雅遺址進行調查和搶救性清理。當時從尼雅發掘出的東漢夫婦合葬墓轟動一時。墓中出土的藍地印染棉布殘片和棉布褲,被認為是我國迄今發現的最早的棉織物。

這次考察后,尼雅遺址的考古中斷了,直到1988年這項工作才重新啟動。這與日本僧人小島康譽密不可分。

改革開放以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也相繼開放。許多對西域著迷的西方人和日本人,開始到新疆各地旅行和投資。日本僧人小島康譽就是其中之一。

小島康譽不僅是一名僧人,而且是一位著名的珠寶商。他創辦的鶴龜寶石公司,當時在日本是一個擁有160多家分店的上市公司。

1985年,小島康譽到新疆尋找寶石,辛苦了幾天,卻一無所獲。一路陪同的新疆工藝品公司工作人員覺得過意不去,於是邀請他到克孜爾千佛洞參觀。

克孜爾千佛洞位於新疆拜城縣克孜爾鎮東南,開鑿於公元4至8世紀,因歷史悠久、規模宏大而列為中國四大石窟之一。克孜爾千佛洞中那些優美的佛教壁畫深深吸引了小島康譽。同時,壁畫因風雨侵蝕和人為破壞的殘破現狀,也令小島康譽擔憂。

陪同參觀的工作人員說,如果小島先生願意出10萬元,可以以他的名義修復一座洞窟。工作人員本是無心之語,沒想到小島康譽一口便答應了。回到日本后,他立即給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文化廳匯來10萬元錢。不久,他動員日本社會各界人士,籌集了1億日元捐給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專門用於修繕克孜爾千佛洞。

劉文鎖告訴記者,日本人一直對西域抱有一種情懷。佛教就是從西域一站一站傳入中國,然后又從中國傳入日本的。作為僧人的小島康譽,對西域的歷史文化更有一種宗教層面的親切感。

參與克孜爾千佛洞的修復后,小島康譽便與新疆的考古工作結下了不解之緣。1988年,他希望能找一個遺址進行更加深入的考察和學術研究。於是,尼雅遺址進入到他的視野中。1988年“中日共同尼雅遺跡學術考察隊”成立。

劉文鎖說,小島康譽非常有眼光,也非常精明,從選擇尼雅遺址這個項目上可以看得出來。尼雅遺址既與佛教歷史密不可分,又是絲綢之路上的重要一站,極具學術研究價值。

項目談好后,小島康譽與日本京都佛教大學聯系,組織了許多日本研究佛教、考古和環境考古的知名學者,參與到中日聯合考察隊中。

經過1988年的預備考察后,1990年正式的尼雅遺址考察開始了。

繞不開的斯坦因

說到尼雅遺址,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它的發現人——原籍匈牙利的英國探險家馬爾克·奧萊爾·斯坦因。

斯坦因1862年出生於匈牙利布達佩斯,早年先后在奧地利維也納大學、德國萊比錫大學和圖賓根大學學習東方學。

自青年時代,他心中就有三個偶像。一個是公元前4世紀率領大軍遠征了亞洲的亞歷山大大帝﹔一個是7世紀隻身前往印度求法的大唐高僧玄奘﹔還有一個是13世紀的威尼斯旅行家馬可·波羅。他決心要追隨三位先賢的腳步,親自深入亞洲腹地,去尋找那些古老的文明遺跡。

一直以來,斯坦因在中國人心目中形象不佳。提到他,人們多半會想到他蒙騙發現敦煌莫高窟藏經洞的王道士,盜走敦煌文書的劣跡。其實在盜取敦煌文書之前,他已經發現了沉睡千年的尼雅遺址,並運走了許多珍貴文物。

1900年,斯坦因帶領探險隊,從印度經克什米爾地區進入新疆,開始了他的第一次中亞探險之旅。次年1月,在結束了對塔克拉瑪干沙漠和丹丹烏裡克地區的考察后,斯坦因進入了尼雅河綠洲。

探險隊本想在尼雅河綠洲休整一下,可來到這裡的第一天,他們就有了驚人的發現。這天,斯坦因的駝夫哈桑阿洪在巴扎閑逛時,發現一名當地農民從沙漠中帶回的兩塊木牘上寫著奇怪的文字。當他把這兩塊木牘拿給斯坦因看時,斯坦因驚訝地發現,上面所寫的文字是一種早已經失傳的死文字——佉盧文。

佉盧文是一種用來拼寫古代印度西北方言的文字。它最早出現於公元前5世紀的印度河流域古犍陀羅地區(今巴基斯坦白沙瓦),后來流行於西北印度及塔裡木盆地的古於闐、鄯善等地區。

據佉盧文專家林梅村介紹,公元前3世紀,古印度孔雀王朝的阿育王曾使用佉盧文頒布了他的著名法敕﹔公元前2世紀,這種文字又傳入中亞的希臘化國家巴克特裡亞(今阿富汗北部),也就是中國史書上記載的大夏。此后,佉盧文又被貴霜王朝使用,逐漸成為“絲綢之路”上的通商語文和佛教語文。

公元320年印度笈多王朝興起之后,佉盧文逐漸在印度消失。不過,令人費解的是,佉盧文退出印度的歷史舞台后,卻傳入塔裡木盆地南緣的於闐、精絕、鄯善等西域地區。直到公元5世紀,佉盧文才最終湮滅於歷史的長河中,變成一種死文字。

18世紀末,佉盧文被學術界發現。又過了大約100年,西方學者解譯了這種文字。

受過東方語言學訓練的斯坦因一眼便認出,木牘上的文字與公元1世紀流行於貴霜王朝的佉盧文如出一轍。在他的再三追問下,這個名叫伊卜拉欣的農民說,這些木牘是幾年前他在沙漠中的一個遺址尋寶時發現的。當時,他認為這些木牘不值錢,所以將一些木牘遺棄在回家的路上,隻帶了少部分給自己的孩子玩。

斯坦因斷定,佉盧文木牘的問世將是一個震驚世界的重大發現。他在游記中寫道:

我極力按捺住自己的喜悅心情,並不失時機地邀請伊卜拉欣當我的向導,還向他保証,如果他能把我帶到那所他發現過的、被埋沒了的房屋去,就可以得到一筆優厚的報酬……在燈下仔細查看這些充滿了希望的發現品,使我愉快地度過了這一晚。

斯坦因立刻雇伊卜拉欣做向導,前往沙漠腹地尋找那個不為人知的遺址。

他們沿著干涸的河道,穿過一片枯死的矮樹叢,來到一大片古代聚落遺址中。散落在地上的碎陶片,用厚蘆葦圈成的籬笆,還有一座滄桑的佛塔,都昭示著這片遺址十分古老。

這片遺址位於尼雅河下游、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距離今民豐縣以北100多公裡處。尼雅遺址非常龐大,南北長22公裡,東西寬6公裡多,由幾十處各種建筑群組成。遺址中有佛塔和佛教廟宇,一棟棟住宅和庭院、園林,曾經的林蔭道、河道和古橋,還有兩座城。

在伊卜拉欣發現木牘的地方,斯坦因和他的探險隊員發掘出一百多片木牘。后來,他在《沙埋和闐廢墟記》中興奮地寫道,他第一天的收獲相當於之前世界上所有佉盧文資料的總和。

在一座不起眼的建筑遺跡中,斯坦因他們發現“每一層裡都有木牘同各種廢物混雜在一起”。斯坦因立刻斷定,這是當時的垃圾堆。

這個大垃圾堆裡會有什麼驚人的發現呢?探險隊在高出地面4英尺以上的陶器、草、氈片、皮革堆下面,發現了上百片木牘文書。在垃圾的掩護下,這些木牘逃過了太陽和風沙的侵蝕破壞,流傳千年。

在編號N5的一套大宅院廢墟,更驚人的發現出現了:其中一間屋子裡,靠近牆邊堆放了數百枚木牘。斯坦因把它形容為當時的“檔案館”。

斯坦因在尼雅挖掘的佉盧文書,絕大多數是木簡牘,但也有25件羊皮紙文書。木牘中最引人矚目的是呈楔形和矩形的木牘,分別書寫著鄯善王的諭令、契約、判決書。這兩種文書都採取了巧妙的密封設置,一般是每兩塊木牘用繩子綁在一起,文字寫在內側﹔上面那片木牘上有一個凹槽,裡面是繩結和封泥,封泥上再加蓋印章。發件人將收件人或持有人的名字、頭銜、文件的主題語等書寫在木牘的外面,類似於后來的信封。隻有將封泥弄破,或者將繩子割斷,才能讀到木牘裡面所寫的內容。出土時,有些木牘信封尚未啟封。斯坦因他們打開時,看到內側的文字墨色如新。斯坦因在《西域考古圖記》中感嘆道:這些字跡“猶如昨日所寫的一般”。

這種精巧的“封檢式”木牘,最早源自中國。在至今還未拆封的尼雅木牘信函上,人們能看到封泥上有不少源自古希臘的神像。有的封泥上是一個手持盾牌和雷電的雅典娜形象,有的則是“小愛神”厄洛斯的形象。在幾件木牘的封泥上還加蓋了漢印,其中一塊木牘上並排蓋著兩顆印記,一顆是漢印“鄯善都尉”,另一顆是一幅人頭像。

在尼雅遺址中,斯坦因不僅發現了寫有佉盧文的木牘,還發現了漢字木簡和各種各樣的文物。漢字木簡有一批是當時精絕王室成員相互贈送禮物的表文﹔另一批是西晉時期的簡牘。還有一些文物充滿了情趣,像一把“吉他”、中國最古老的木桌、木鎖和鑰匙、老鼠夾、鞋楦、“文房四寶”的木筆等。

這些發現,不僅展現出了漢晉時期古代西域綠洲生活的豐富景象,也展現了這裡是絲綢之路上的重要一站。一千多年前,東西方文化曾在這裡交會。

第一次造訪尼雅遺址,斯坦因共帶走了595件佉盧文、漢文文書,以及大量的銅器、玻璃、紡織品、木器等文物,但是遍布遺址的官署、佛寺、民居、果園……斯坦因帶不走。為了更好地調查和發掘,斯坦因為尼雅遺址畫了一張平面圖。

由於隨身攜帶的給養有限,16天后,斯坦因不得不結束第一次尼雅之行,返回綠洲。當時他便暗下決心,一定要盡快重返尼雅,繼續對這座“東方龐貝城”的考察。

斯坦因從尼雅帶回的文物震驚了歐洲。“死亡之海”中竟然隱藏著一座神秘而有高度文明的古遺址,無論是普通人還是學術界,都深深為之著迷。

5年后,斯坦因經過周密的准備和籌劃,再一次踏上了中亞考察之旅。1906年10月,斯坦因第二次進入尼雅遺址。他重新測繪了遺址總平面圖,並發掘出一大批文物,其中包括321件佉盧文簡牘和11件漢文簡牘。

斯坦因第二次進入尼雅獲得的簡牘內容非常豐富,除了私人書信外,大部分是公函。其中包括國王諭令、地方官的報告、契約等,內容涉及地方行政事務、申訴書、過所(即護照)、賬簿、名冊等,甚至還有殘存的幾件詩篇。

1913年至1916年,在第三次中亞探險期間,斯坦因又從尼雅遺址帶走51枚佉盧文簡牘和一些木器、陶器等文物。1930年至1931年,他第四次探險時再次進入尼雅遺址,發現了一批文物。由於新疆地方政府的干預,這批文物留在了喀什。

在國家貧弱的20世紀初期,西方探險家肆意出入我國西北邊陲,如入無人之境,並帶走了大批珍貴文物。愚昧的中國地方官,或茫然無知,或從中漁利,令大批歷史遺跡和文物流失。

近年來,有人認為斯坦因學識淵博,並富有探險精神,而盛贊他為“敦煌學的創始人”,美化他在新疆、甘肅的探險活動。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教授劉文鎖認為,這種說法讓中國人接受不了的。

“斯坦因的確是那個時代中,所有探險家裡學術水平最高的。就當時的水平而言,他的發掘也最為規范,而且大多數文物,后來都在各國博物館裡得到妥善的保存。但是斯坦因對尼雅的發掘,又的確導致了尼雅遺址的快速毀壞。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劉文鎖對記者說。

精絕

看過網絡小說《鬼吹燈之精絕古城》的讀者,一定對書中描寫的那座陰氣森森、充滿魑魅魍魎的沙漠孤城印象深刻。小說家當然是以虛構為基礎的,但在一千多年前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的確曾存在過一個古國——精絕。

西漢張騫通西域后,中國人對河西走廊以西的世界——西域有了詳細了解。不過,中國古代史書對西域的記載都很簡要。有關精絕的記載最早見於《漢書·西域傳》:

精絕國,王治精絕城,去長安八千八百二十裡,戶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勝兵五百人。精絕都尉、左右將、譯長各一人。北至都護治所二千七百二十三裡,南至戎盧國四日行,地阸狹,西通扜彌四百六十裡。

從這則不足一百字的描述中,人們無法獲知精絕具體在什麼位置?是由誰建立的?興亡時間如何……

然而,考古發現幫助人們彌補了文獻不足的遺憾。斯坦因初步研究認為,尼雅遺址有可能就是中國古代史書中記載的精絕。

為了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在第二次中亞探險后,斯坦因將他獲取的漢簡,委托給有“歐洲漢學泰斗”之稱的法國漢學家沙畹解讀。沙畹經過幾年研究后,寫成《斯坦因在新疆沙漠所獲漢文文書》一書。在此書即將付梓時,中國古物學家羅振玉得知了此事,寫信向沙氏索求書稿,后來沙畹將其校定的書稿寄給了羅振玉請教。

有感於“神物去國”的羅振玉,在看過書稿后,深感沙畹對這些木牘的分類和釋讀尚有不足。於是,他邀請國學大師王國維,根據書中簡牘的照片,重新進行了分類、整理和考釋,寫成《流沙墜簡》一書。

在《流沙墜簡》中,王國維根據對簡文的考釋,同意了斯坦因的判斷,他認為根據尼雅遺址距和闐的距離和方位判斷,它隻能是史書上記載的精絕。

根據一片木牘上“晉守侍中大都尉奉晉大侯親晉鄯善焉耆龜茲疏勒……”的文字,王國維考訂,這個遺址最遲在西晉時仍有居民活動,而且其中官號也是西晉時期的官號。

1930年至1931年,斯坦因第四次進入尼雅考察。由於當時民國政府已經出台文物保護法令,再加之愛國知識分子的強烈抗議,斯坦因被迫中止了在新疆和闐、若羌一帶的探險活動。出境時,他在探險中所獲得的文物,也被扣留在新疆喀什,其中就包括尼雅發現的漢文“漢精絕王”簡。不過,令人扼腕嘆息的是,這批被截獲的簡牘,后來竟然下落不明了。

當時,斯坦因為這些簡牘拍攝了照片。后來,這些照片長期封存在英國圖書館裡,多年來未經整理發表。

1995年,在英國圖書館東方寫本部主任伍芳思(弗郎西斯·伍德)博士的協助下,北京大學林梅村教授將它們整理出來。令人激動的是,這些簡牘中赫然便有“漢精絕王承書從……”的字樣。

根據《漢書·西域傳》和《后漢書·西域傳》等的記載,精絕是西域南道上一個綠洲城邦,地處絲綢之路交通要道,從敦煌去莎車的南道必須經過中間的精絕。

公元前59年,精絕被納入西域都護管轄。東漢初年,莎車稱雄塔裡木盆地,精絕也處於莎車的統治之下。后來,西域諸國不堪莎車壓迫,希望東漢派都護維持西域綱紀。可當時正值東漢初建,漢光武帝不願卷入西域諸國的紛爭中, 沒有出手干預。莎車與匈奴的混戰,一直持續到漢明帝時期。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於闐滅莎車,稱霸塔裡木盆地。據《后漢書·西域傳》記載,“從精絕西北至疏勒十三國皆服從”。

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東漢在車師重設西域都護,重新恢復了對西域的控制,精絕才重歸東漢統轄。

東漢末年,天下大亂,中央王朝對西域的控制有所減弱。此時,鄯善兼並了絲綢之路南道上的且末、精絕等勢力,建立西起尼雅河,東至羅布泊沿岸的鄯善王國。精絕成為鄯善統治下的精絕州,直到公元5世紀才與鄯善一起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中。

尼雅遺址就是古精絕已是學術界的共識,但它是否就是唐代高僧玄奘去天竺取經途中路過的尼壤城呢?學術界看法不一。

有研究者認為,尼雅河得名於玄奘回國途中訪問過的一個小城——尼壤城。據《大唐西域記》記載,尼壤城是唐代於闐東境的關防城鎮。這座城鎮歷史悠久,在尼雅遺址出土的、公元三世紀的佉盧文書中已經提到了“尼壤”。

一些學者認為,尼雅古城顯然與這座“尼壤城”無關。因為尼雅出土的文物沒有晚於公元四世紀的。玄奘路過尼壤城的時間是公元644年,此時尼雅古城早已化作一片廢墟了。

重返尼雅

1990年秋天,中日共同尼雅遺址學術考察隊踏上了對尼雅遺址的考察之路。日方隊長是小島康譽,中方隊長是時任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王炳華。王炳華1960年從北京大學考古專業畢業后,即來到新疆從事考古工作,是一位資深的考古學家。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劉文鎖,便是由王炳華挑選參加尼雅考察隊的。

時隔20多年,劉文鎖依然記得出發時的情景。九月的沙漠,秋高氣爽。經過一個夏天的炙烤,沙漠的氣溫已經降到最適宜進行考古活動的溫度。

出發前,考察隊從新疆東風汽車廠購置了兩輛新研制的“沙漠東風”卡車。作為考察隊裡的年輕人,劉文鎖和同事開著卡車,拉著幾噸重的給養從烏魯木齊出發。其他成員則乘飛機到達和田。考察隊在和田會合。

“當時,從烏魯木齊到和田開車要走五天,路很不好走。我們每天天不亮就出發,有時候得開到天黑,甚至半夜才能抵達下一個休息點。”劉文鎖回憶。

到和田與其他考察隊隊員會合,並補充一些給養后,還要再開整整一天的車,才能到達距離尼雅遺址最近的卡巴克阿斯汗村。

卡巴克阿斯汗村是尼雅河沿岸最后一個居民點。劉文鎖記得,這裡的河谷舒緩而自然,矗立著成片的胡楊樹。尼雅河流到這裡已經是末端,再往前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沙漠了。

1990年,考察隊騎著駱駝,從卡巴克阿斯汗村出發走了三天,才到達尼雅遺址。扎下大本營后,考察隊員們分成小組,開始在遺址中踏查,去尋找遺址的“地標”——佛塔。然而,沙漠的廣袤就連考察隊員們也始料未及,一行人走到傍晚也沒有找到佛塔的蹤跡。眼看太陽落入沙山,他們不得不返回大本營。眼前層層疊疊的沙丘群,一望無際,即便有向導領路,考察隊員們還是迷路了。

就在他們為向哪個方向走而爭論不休時,眼前出現了一座巨大的固定沙丘。劉文鎖看到這座大沙丘,心中就抑制不住地興奮起來。

“尼雅廢棄以后,風一吹過,這些廢棄的房屋就會擋住沙子,天長日久形成固定沙丘,沙丘上還會長出紅柳。一千多年來,沙丘越吹越大,甚至有幾十米高。尤其是房子比較密集的地方,更是沙丘縱橫。”劉文鎖解釋說。

那一天傍晚,他們看到的正是一座裡面掩埋著房屋廢墟的巨大沙丘。就在這座沙丘邊,一棟住宅的廢墟袒露著。在房屋的地面上,遺落了一隻打爛的陶罐,一堆寫有佉盧文的木牘散落在地。

尼雅遺址的佉盧文木牘,幾乎都被斯坦因掃蕩光了,除了1959年那次尼雅遺址考察發現過一些外,隻有零星的一兩片面世。

這次考察剛開始第一天,就發現這麼多木牘,考察隊員們能不興奮嗎?這時天色已黑,他們做了記錄后,就帶著木牘繼續尋找返回的路。可能是這個意外的發現帶來了幸運,考察隊員們不久就發現了大本營的篝火。

劉文鎖至今還記得,當天晚上大家擠在帳篷裡,打著手電筒觀看這些木牘的情景。大家一數竟然有二十多片。“自1959年以后,這是發現數目最多的一批佉盧文簡牘。”劉文鎖說。那一夜,考察隊員們興奮得久久不能入睡。

然而,尼雅遺址帶給人們的驚喜,還遠不止於此。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

尼雅遺址面積很大,以佛塔為中心,沿古尼雅河道呈南北向分布,南北長約30公裡,東西寬約7公裡。當年,斯坦因對尼雅的考察比較有限,還有很多未知領域等待著考古學家進一步研究。

1995年10月,中日兩國考古學家再一次深入塔克拉瑪干沙漠,對尼雅遺址進行科學考察。

按照事先計劃,考察隊進入尼雅后,直奔N14號遺址。斯坦因將在尼雅遺址發現的遺跡共編號45處,N14號遺址是其中之一。當年斯坦因在非正式的考古報告中稱之為“衙門”“王宮”。

在前往N14號遺址的路上,考察隊員們無意中發現一塊露在沙子外面的木材。憑著豐富的經驗,他們感覺這塊木材像是人為加工過的。於是,大家決定臨時停車進行發掘。

開始,大家以為這裡至多是一處古墓葬,可是一經清理才發現,竟然是一處古墓群。考察隊當即決定,把考察N14號遺址的計劃往后放,先清理這處古墓群。

真可謂“無心插柳柳成蔭”。當考察隊員們打開墓葬群中3號古墓的棺材時,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棺木中覆蓋著一塊帶有花紋的錦被,據當時在場的考古學家齊東方回憶,這塊深藍色的錦被,色澤艷麗,完整如新,如同百貨商場陳列的樣品一般。

考察隊員初步認定,這是一座夫妻合葬墓,墓主人身份至少是當地顯赫的貴族,時代約為東漢至魏晉時期。

一眼望去,棺木中僅僅裸露在表面的織錦類文物就有十幾種,錦被下還有什麼令人驚艷的隨葬品,不得而知。考察隊員們憑經驗斷定,墓葬中的隨葬品極其豐富,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清理完畢的。由於考察隊進入沙漠時所帶的水和食品有限,不可能做長時間的細致清理。為了妥善保護文物,考察隊決定立即封棺,等結束此次考察撤出尼雅時,再將文物帶回烏魯木齊仔細研究。

事實証明,3號墓葬中出土的文物果然不同凡響。覆蓋在尸體上的大錦被細密結實,紅色、黃色、綠色的花紋層層相套,赫然織出“王侯合昏(婚)千秋萬代宜子孫”的錦文。

錦被下面的兩位墓主人,臉上蓋著紋飾艷麗的“覆面”,上有“世毋極錦宜二親傳子孫”的漢字,身穿色彩斑斕的錦袍、錦褲、綢衣,腳上是一對繡鞋。這些織錦一望便知是漢地所產的貴重物品。

清理3號墓的過程中,考古學家們發現3號墓“打破”了另一座古墓。“打破”是一個考古學術語,意為后來的遺跡對以前遺跡的部分破壞,也就是說被3號墓“打破”的8號墓,是在更早的年代埋在這片墓地中的。

當考察隊員們打開8號墓的棺材時,更加令人震撼的畫面出現了。長方形的棺木中同樣埋葬著一男一女兩個死者。女性左側有鏡袋,腳下有陶罐、木盆、木碗,木盆裡還有一些早已干燥的食物。男性右側擺著弓箭、箭筒、弓囊等,男性特有的用品。尸身所穿的織錦衣料上有“延年益壽長葆子孫”“安樂如意長壽無極”等吉祥話。

當考察隊員將沉積在棺木中的沙土撥開時,發現墓主人尸體的臂肘腰部浮現出一塊藍底白字的織錦。織錦面積不大,上面織出的漢字卻令在場所有人震驚,在雲氣紋、虎、瑞獸、鶴、鳳凰和日、月的花紋中,赫然出現了漢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文。

這塊織錦呈長方形,長18.5厘米,寬12.5厘米,四周有白絹鑲邊,兩個長邊上縫綴著3條白色絹帶。經專家鑒定,它應該是拉弓射箭時使用的護膊(即護臂)。

眾所周知,“五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的圖案。難道早在一千多年前的漢晉時期,古人就預言了今天的中國?這當然是一個美好的想象。其實“五星出東方利中國”幾個字是中國古代佔星術上的佔辭。

《漢書·天文志》中有“五星分天之中,積於東方,中國大利﹔積於西方,夷狄用兵者利”的語句。“五星”指的是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五星出東方”是指五顆行星同時出現在東方天域,連成一條直線形成“五星連珠”的天象。

“中國”也與我們今天所說的“中國”概念不同。眾所周知,“中國”這個詞組,最早出現在西周早期青銅器何尊的銘文中:“余其宅茲中國”。“中國”二字意為天下的中央,即周天子居住的地方。戰國以后,“中國”指黃河流域的中原地區。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其實是漢晉時期人們祈求國家強盛的一句吉祥用語。那麼,織著這句“吉利話”的織錦護膊,怎麼會出現在當時屬於西域的精絕呢?

隨后,考古隊員們在棺材中發現的一塊織有“討南羌”三個字的織錦,似乎為人們提供了解答這道歷史謎題的路徑。

這片織錦無論從色彩、圖案,還是織造結構看,都與“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護膊如出一轍,而且將它們連綴成句就變成了“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討南羌。”

“南羌”這個詞最早出現在《漢書·地理志》上:“初置四郡,以通西域。鬲絕南羌、匈奴。”意思是,漢朝在今天甘肅的敦煌、酒泉、張掖、武威設立“四郡”的初衷是為了溝通西域,將南羌和匈奴隔離開來。

現新疆博物館館長、曾全程參與尼雅考察的考古學家於志勇,根據護膊上的文字,按圖索驥,發現《漢書·趙充國傳》中記載過一場西漢王朝與西羌人的戰爭。

漢宣帝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年逾七旬的大將趙充國主動請纓,督師前往西陲,迎擊羌人的進犯。

大隊人馬抵達湟水岸邊后,雖然羌人多次挑舋,但趙充國堅守不出,隻以威信招降。他“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主張遭到漢宣帝和朝臣們的一致反對,漢宣帝甚至認為他老朽怯戰,在詔書中用“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的星佔術語催促趙充國趕緊與羌人決一死戰。

有道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趙充國頂住壓力,按兵不動,看准時機一舉擊潰了羌軍。

不難看出,那一時期“討南羌”是漢宣帝的既定國策。精絕也是南羌經常出沒之地,也許出於這一原因,中原王朝特意織就了有這樣文字的錦護膊送到精絕。那麼,這位直到去世都一直戴著這個錦護膊的墓主人,到底是什麼身份呢?

考古學家們在《中日共同尼雅遺址學術調查報告書》中推測“死者生前當為較有身份或地位顯赫的人物”,而原中國歷史博物館館長俞偉超先生更直接指出,3號和8號兩座墓的墓主人就是精絕王。

據《西京雜記》等典籍記載,雖然漢晉時期的富貴人家使用的器物上會出現“千秋萬歲”“長宜子孫”等吉祥用語,但是隻有王侯之家使用的織錦上才會有“王侯合昏”的字樣。由此可見,墓中的漢錦可能是宮廷作坊織造,由皇帝下令賜給所封王侯的。

尼雅之地,西漢時為精絕,東漢時雖然歸屬鄯善統轄,但首官應當還是原來的精絕王。即便“王侯合昏”織錦可能是魏晉時期的物品,但它的主人應該就是精絕王的繼承者。

8號墓的墓主人獲賜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膊,很可能表示他參與過征討南羌的戰爭,並且立過功。

通過這前后兩代墓主人身邊的陪葬,俞偉超推斷,1995年在尼雅遺址發現的這兩座墓就是精絕王之墓。

亡國之謎

1995年中日共同尼雅遺址學術考察隊在尼雅的發現,被評為當年全國十大考古發現之一。那一年出土的文物,不但昭示著古精絕曾經燦爛的歷史文化,而且為后人勾勒出中原王朝與西域的緊密關系。

公元前138年張騫通西域后,精絕地處要隘,一直是絲綢之路南道必經之地。“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討南羌”的漢錦,也與漢宣帝平定羌人之亂時所下詔書“今五星出東方,中國大利,蠻夷大敗”的歷史事件互為印証。

然而,這樣一個具有悠久歷史,並與中原王朝關系萬千重的精絕,怎麼會無聲無息的被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變成了一座沙漠中的死城了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人們。

有些學者認為,環境惡化是精絕人最終放棄尼雅家園的原因。秦漢時期,尼雅河水充沛,在河水的滋潤下,精絕曾經是一個林木蔥郁,水草豐茂的沙漠綠洲,但是隨著氣候和人為活動的影響,尼雅河日漸干涸,並最終斷流。尼雅河斷流后,精絕失去了水源,居民無法生活,隻好放棄了這座世代居住的古城。

可是,從尼雅遺址保存下來的狀況看,這座古城並不像是被逐漸遺棄的。城中遺物四處散落,許多房屋半掩著門,存放的佉盧文簡牘還密封著,儲藏室裡還存放著許多食物,甚至紡車上還有一縷絲線。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精絕人突然決定離開家園呢?歷史學家發現,尼雅出土的佉盧文中反復出現一個詞“Supi”。

佉盧文木牘中,這樣記錄著Supi人對精絕國的入侵:

“有來自Supi人之危險,汝不得疏忽。其他邊防哨兵,應迅速派遣來此。”

“現來自且末之消息說,有來自Supi之危險。命令信現已到達,兵士必須開赴,不管有多少軍隊。”

“現此處聽說,Supi人在四月間突然向且末襲來……”

這些令精絕人談之色變的“Supi”到底是什麼人呢?學界一般認為,Supi與青藏高原上的古代象雄王國“蘇毗”部落應該是同一群人。

古代象雄曾經是吐蕃王朝崛起之前,藏地規模最大古國,曾經與和闐、鄯善接壤。從地緣環境來看,精絕與象雄的蘇毗部落毗鄰。考古學家們認為,尼雅遭到廢棄,生態環境惡化並非主因,主要還是由於蘇毗不斷入侵。從遺址現場大量尚未拆封,並且堆放整齊的簡牘文書看,也許精絕人還期待著有一天能夠重返故土。然而,這一天並沒有到來,隨著社會環境和自然環境的不斷惡化,尼雅最終成為一座孤懸沙漠的死城。

感謝華南師范大學地理科學學院博士后張弛對本文採寫提供的幫助。

參考資料:《尼雅:靜止的家園和時間》《喚醒沉睡的王國》《漢晉時期西域精絕國與貴霜、蘇毗關系考略》

 

(責編:魯婧、赫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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